晏既與伏珺三人在密林之前下了馬,晏既打頭,朝著林中走。這里他曾經來過一次,記得該如何到達。
他和藺仲繹之間算不上有什麼深情厚誼,但到底,也曾經並肩作戰過。
他曾經是他的姐夫最好的朋友,曾經也會是他的朋友。他也同樣感念于他與那位燕德妃之間的情意。
那會令他有同病相憐之感。
他們很快就走到了新修的墳塋之前,兩座低矮的墳墓挨在一起,就像是他們生前那樣緊緊依偎著。
上面並沒有文字,看起來也並不如何氣派,只是荒野孤墳而已。
晏既看著伏珺走過去,在雨後泥濘的地面之上徑直跪了下來,而後拜了下去。
「亂世之中,會有不少人以盜掘墳墓,獲取陪葬品為生,因此我並沒有讓他們寫上姓名,或是立的如何氣派。」
會稽謝氏,即便是在薛郡邊緣幾城,威名猶在,更惹人矚目。沒必要惹這種麻煩,在死後還不得安穩。
晏既看著伏珺的動作,心中忽而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他畢竟從來也不知道伏珺心中的那個男子究竟是誰。
于是他繼續道︰「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藺仲繹也算是為謝氏女而死的。」
「他們都想要讓彼此活下去,情深義重,盡管沒有在生前相守,所以我想在他們死後成全他們。」
伏珺拜了三拜之後,方才讓出了位置,看著一旁的那個中年男子上前,站在她方才的位置,沉默地望著墓碑。
晏既與伏珺站在他身後,彼此對視了一眼,伏珺同他搖了搖頭。
而後她開了口,「謝大人,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
一听見伏珺對眼前這個中年男子的稱呼,晏既一瞬間便明白過來,這個人究竟是誰了。
難怪。
那男人沒有回過頭來,語氣之中,只有深沉的哀傷,「多謝晏將軍考慮的如此周全,保全了小女最後一點尊嚴。」
也算是給了他一點最後的安慰。
他並不知道女兒與這位藺郎官生前的事,但他已經盡數知道,數日之前在江乘城樓之下所發生的事。
女兒這一生從未為自己選擇過一次,即便非她所願地入了宮,也總歸是盡心盡力地幫扶著家族。
到人生盡頭,她終于有了選擇的權利,並且有人願意成全她。
他是感激的。
晏既望著他的背影,「謝大人不必如此客氣,我只是感念他們的為人與情意,並無所圖。」
他做這些事只是遵從本心,並不是為了討好誰,或是當作談判的籌碼。
伏珺既然將燕德妃的父親謝樗帶到了這里,想必他應當是不會再與晏氏為敵了。
謝樗摘下了風帽,回過了頭來,又鄭重地同晏既見了禮。
他直入主題,「過往會稽謝氏與太原晏氏分屬兩個陣營,高熠仍然是梁朝的帝王,謝氏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違逆他的命令。」
分屬兩個陣營,為了活下去同彼此廝殺,是身不由己,不必責怪旁人。
可他這一生不過只得一兒兩女,全都走在了他的前面,叫他白發人送黑發人,無限哀傷,他沒有辦法繼續為殺死他女兒的凶手效忠了。
送女兒入宮是家族的決定,他沒有辦法忤逆他的兄長,只能是看著女兒的一生都被耽誤,而他痛悔百年。
送女兒出門的那一日,便是他們之間的永訣,那一日他甚至沒有勇氣去直視女兒們的眼楮。
沒有臉面讓她們再喚一聲「父親」。
現在他們都不在了,壓制著他的人,他對不起的人,他終于可以想要做什麼,便做什麼了。
他要為他們報仇。
晏既忍不住糾正了他,「太原晏氏與我,同樣也分屬兩個陣營。謝大人是要同我合作,抑或是同長安的晏晰之合作?」
謝樗顯然有些訝異,但他出身大家大族,自然也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區別。
他也強調著自己的意圖。
「無論是太原晏家,或是面前的晏將軍,以如今謝家的權勢與能力而言,不過也都只是做一做馬前卒而已,談不上‘合作’二字。」
「我的訴求從來也很簡單,謝氏之人可以流血犧牲,卻不能毫無意義。」
「梁帝原本就只是要用謝家的殘兵與晏氏,或是其他與他作對的世家同歸于盡。」
「這是他的意圖,只是他殺了我的女兒,又毀了另一個女兒的一生,我為什麼還要听他的話,像是一條沒有思想的狗。」
嫁給藺士中的這樣的人,與他這樣的無恥之徒聯姻,羞辱的不光光是他的小女兒,更是謝氏整個家族。
若非听到長女被梁帝當作殷觀若的替代品,被推到陣前作為誘餌的消息,他只怕還會繼續這樣渾渾噩噩下去。
如飛蛾撲火一般,直到將自己燃盡為止,以保全會稽謝氏的忠誠名聲,讓幸存下來的後輩不至于在污名之中再謀新生,東山再起。
謝樗的情緒漸漸激烈起來,伏珺替他說了下去。
「謝大人知道梁帝手中還有一批火器,至于究竟被他用于何處,如今尚不清楚。」
她望著晏既,以眼神取信于他。
「往後我們同謝大人合作,若是遇上梁帝以火器進攻,我們也有應對之法了。」
晏既很快點了點頭,「我與梁帝之間的深仇大恨,並不在于謝大人之下,想必謝大人也很清楚。」
晏氏被誅滅的,可有足足一百多人,遠在謝氏離世的人數之上。
他是不殺俘虜的,謝家的那些手無寸鐵的人,大多也還是好好地關在山陰城中,最多只是生活不如從前舒適而已。
「謝氏的剩余族人仍在山陰城中,在我手中保全他們的性命,也的確是比繼續為梁帝賣命更輕松的多的事。」
晏既拱手行禮,他畢竟也算是他的長輩,「謝大人是明智之人,晚輩佩服之至。」
「往後你我彼此扶持,定然能將高熠斬于馬下,為令嬡,與我們的族人復仇。」
山已來就他,他在往魯縣行宮走的路上,又增添了足夠重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