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聲停止之後,裴俶滿不在乎地拭去了唇邊的血跡。
「是受了傷,利劍刺穿脊背,差點就死了。」差點就又死了一次。
他將目光收回來,好像也不再在意他千里迢迢從河東帶過來,一直珍重存放的那朵芙蓉花了。
他的恨意也被旁人憎恨著,愛意總被辜負,他沒有什麼不習慣的。
裴俶甚至笑起來,「阿若,我很高興你方才問的是‘你怎麼受傷了’,而不是‘你怎麼還沒死’。」
觀若接受不了他此刻的風趣,她忍不住皺了眉,「到底是誰傷了你,這不是小傷。」
「亂軍之中,什麼事都有可能會發生。我是為了救一個我覺得應該救的人,是為了報恩。我們不必糾纏于這個問題。」
「報恩?」觀若的目光收回來,落在了金磚地上,「原來這世上,也有對你裴靈獻有恩之人。」
「孟移對我說,你們南羌人都是如此的。為了這兩個字,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到今日,我才算是相信他了。」
孟移是如此,珠樓娘子也是如此,盡管她報恩的唯一方式是呆在裴俶身邊,對他其實也沒有什麼益處。
若是連裴俶這個小人都能做到如此,孟移是沒有騙她的。
裴俶便道︰「孟移在為你傳遞消息,我知道這件事。」
因為只有他也知道這件事,孟移才不算是背叛了他。
眼見著觀若的神情頃刻緊張起來,裴俶又道︰「你放心,我並沒有阻攔他。如今晏明之已經知道謝氏之事了,他會知道如何應付的。」
既然是夙敵,便應當只是他們之間的較量。
他不願意看著他死在旁人手里,哪怕最終他們交戰的時候,他才是輸家。
他相信命運不會如此殘忍。
觀若轉移了話題,「裴靈獻,這幾個月來,你去了哪里?」
他說他要去南郡平亂,可是梁帝的案頭之上幾乎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好像成了叛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梁朝的土地上。
今日卻又能大搖大擺地走進含元殿之中,以梁帝肱骨之臣的姿態。
裴俶的神情泰然自若,「我只不過是去看了幾出絕妙的戲而已,阿若,你想要听一听麼?」
大雪仍然沒有停下來,裴俶在殿中走動了片刻,目光最後凝結在窗框之上。
他愣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賞雪,而後才道︰「我去了南郡,看李玄耀的士兵自取滅亡。」
李玄耀兵敗,這件事觀若早已經知道了。
可是李玄耀後來下落不明,她還是沒有能夠知道他最後的結局,「李玄耀死了,還是沒死?」
裴俶的聲音變得有些曖昧起來,「李玄耀的身體,後來還是好了一些的。」
觀若是主導之人,她明白裴俶說的是什麼。
「袁音弗身為他的正妻,慷慨大方,為他尋了許多出身風塵,最知道這些事的快活之處的女子照顧他。」
如何「照顧」,自然也不言而喻。
真令人覺得惡心。
「李玄耀的身體很快重新垮下來,而後袁音弗又找到了一種能致幻的藥材,摻入了他的飲食之中。」
「讓他每日都在幻想之中見到自己的無能,見到他兒子的慘死。李玄耀本就不是什麼意志堅定之人,很快便精神失常了。」
根本就沒花費什麼力氣。
觀若忍不住追問道︰「然後呢?他死在了亂軍之中?」那麼袁音弗呢?
最後的這一個問題,她沒有問出口。
裴俶從容地解答著她的問題,「李玄耀自己無能,手下也如是,倒是還算忠心。」
「看穿了袁音弗意圖不軌,便在決戰前夜,帶著李玄耀秘密逃離了南郡,投奔了晏明之。」
他刻意地停頓了一下,要讓觀若听清楚他後面的話。
「阿若,你也知道了,畢竟李玄耀的妹妹李媛翊一直都陪在晏明之身旁,所以他當然是會收留他的。」
這樣明顯的挑撥,觀若並不會上當。也不想此時反駁他,倒好像是她惱羞成怒了一般。
她只是用眼神催促著裴俶,讓他繼續說下去。
他見觀若並無惱怒傷心之色,也知道是他的話沒有起到作用。
「再後來,我帶著袁音弗趕到了河東,從晏明之手上將李玄耀救了出來,讓這世上最恨他的人親手結果了他,這就是結局了。」
听罷他的話,觀若忍不住皺了眉頭。她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
「晏明之怎麼可能就這樣將李玄耀交給你,你還玩弄了什麼詭計?」
就算晏既自己也憎惡著李玄耀,他也不會讓其他人動手殺了李家的人的。裴俶說的不錯,李媛翊畢竟也在軍營里。
裴俶聳了聳肩,「和他做了一點小交易而已,具體是什麼,我便不同你透露了。我方才已經說了足夠多的事了。」
再說下去,她就會知道他是怎麼受的傷,是在報誰的恩了。畢竟河東,也就只有那幾個有姓名的人而已。
「那麼袁音弗呢?她跟你一起到薛郡來了?」
她殺了李玄耀,是後來的恨意。而行宮之中的穆猶知,于她而言,是過去的恨意。
她會想要見她一面麼?
「她先我一步往南郡去了,若不見到蕭翾,她這一生,也就沒有機會見到她的孩子了。」
觀若嘲諷地笑了笑,她的情緒是很淡的,「那麼她見到大人了麼?」
「我想,她應該是沒有的。蕭翾已經死了。」
觀若背過了身去,「我知道,不必你來提醒我。」
裴俶的聲音在她身後,「我近來得到的消息,袁音弗曾經在長沙郡出現過。在那里,黔中徐氏正在同蕭翎交戰。」
戰火綿延之處,她終究只是一個弱女子。
「再後來,我的消息便斷了。」戰亂之地,要維持通訊是很困難的。
「她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成了蕭氏、徐氏的俘虜,又或者她狡兔三窟,在某處安然地生活著,沒人知道了。」
她們的人生,自這一刻起,或許便可以不再有交集了。
裴俶在含元正殿之中不斷地走動著,終于在內殿門前停下來,他回頭望了觀若一眼,「梁帝老兒,便在內殿之中?」
她這個貴妃,做的也很是威風。
他輕輕地推了推內殿的門,試了試需要多少力氣,「你說方才你我談話,他不會就在內殿之中听著吧?」
下一刻他用了力,將內殿的門推開了。
正殿的光芒流瀉進去,內殿門口,赫然站著一個男人。是梁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