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若獨自一人坐在梳妝台前，望窗外萬林婆娑，金烏跌落。望到更遠處，山峰之上的千層雪。
沒有人點燈，蘭橈和桂棹從殿外走進來，腳步輕緩，在觀若腳邊的錦毯上坐下來。
蘭橈握住了觀若的手。「大人在想什麼？」
觀若的目光沒有從窗外移開，她仍然望著反射著夕陽余暉的雪山。
「我在想，為什麼那座山岳還不曾崩塌下來，甚至連山峰之上的冰雪，分明離日光那麼近，也都沒有化去。」
蘭橈的眼中一下子蓄滿了淚水，讓她再沒有辦法，把勸慰的話說出口。
她靠在觀若膝上，此刻她們三人都是無家可歸的孩子，眼前的山岳不曾崩塌，她們心中卻如是。
瀟湘水斷，宛委山傾。珠沉圓折，玉碎連城。
蕭翾已經不在世上，從今往後她們去往哪里，都只是漂泊而已。
觀若的心空空蕩蕩的，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填補。她仍然拿著她離開丹陽城時，蕭翾給她的那一封信。
或者也不能算是信，那畢竟只是一句話而已。
一張信紙，並沒有多少重量，她拿的也很輕松。可是倏來忽往，物在人亡，她拿在手中，分明重有千鈞。
「大人這些年其實一直很孤獨，新年之時，常常覺得這一年來所完成的事不盡如人意，有徒增歲月的憂愁與焦慮之感。」
她最喜歡過除夕了。她也會喜歡為人所簇擁的感覺，就像是她少女時的花團錦簇一樣。
觀若的聲音是微微顫抖著的，「到這一年，她總算可以，不必再為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而焦慮了。」
觀若腦海之中回想起孟移方才說的話，其實是非常簡短的。
「蕭翾重病纏身，在臘月二十三日夜里，病逝于江陵城蕭宅之中。」
「蕭宅之中燃起熊熊大火，有面首自蕭宅之中逃出，為高氏細作所俘，探听得了這個消息。」
「中間生了一些波折，梁帝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今日知道，于他而言便是一份最好的辭舊迎新的禮物，他一定以為蕭氏不會再傳承下去，不會對他造成如從前一般的威脅了。
尤其是在他重新有了斗志之後。
觀若握著蘭橈的手，同樣也落下了幾滴淚，只是更快地拉著桂棹和蘭橈一同站了起來。
面向著南郡的方向，鄭重地拜了數拜。
她早已經同蕭翾告別過了，此時也並不需要什麼儀式，更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心。
「若為天下百姓之故，世間未必要有蕭氏；若為天下女子之故，長路漫漫，阿若，你必須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是蕭翾留給她的遺言，她同樣分享給了桂棹與蘭橈，卻更是為了她自己的心。
就算她心里有天崩地裂一般的悲傷，她的夜晚也不會就這樣輕易的過去，待到夜深人靜之時，梁帝還會來到她面前。
他比她預想的到來的更早一些，不過在煌煌燭光之下看見了他的影子，觀若頃刻之間便覺得無比的窒息。
她沒有站起來迎接他，只是如白日一般，望著窗外一片黑暗之中，更黑暗的群山。
夜里看不見雪了。
「阿珩。」
他喚了她一聲，無所謂她回不回答，只是告訴她，「蕭翾已經死了，你也已經知道了。」
觀若的唇角逸出冷笑，「臣妾只是不知道，陛下此時駕臨永安宮，又是為了什麼。」
只是為了告訴她，觀看她的悲痛，或者是為了觀看他的發妻生前的模樣。
她才剛剛失去蕭翾，他失去文嘉皇後卻已經長達數年。他仍然走不出來，又能嘲諷她什麼。
「她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她有什麼地方做的比朕更強？只是因為她也是女子，看重女子麼？」
原來他是過來，將她懷念她的資格也抹去的。
觀若回過頭來看了梁帝一眼，「她有哪一點做的比您更差？至少她從來也沒有將南郡的百姓推入戰火之中。」
李玄耀的軍隊說著是要攻打南郡，可是他們一直都是在南郡與九江的交界處交戰的，也就被消滅在九江的土地上。
南郡的百姓，仍然沒有任何損傷。
「您說的也沒有錯，她自己是女子，也看重女子。可這所謂的‘看重’，也不過是賦予了她們男子應有的權力而已。」
那些在男子身上平平常常就會發生的事，女子也獲得了，在梁帝眼中，就成了「看重」。
其實他就是根本沒有將女子也當作與男子一般平等的個體。
觀若早已經知道了，明白了，他是將這世間所有男子的權力集于一身的帝王，不會和她們這些弱小女子共情，連嘲弄都懶得再嘲弄。
「你覺得這便是偉大，這便是值得人敬重？」
「那你可知，若是世間事真的變成如此，會帶來多少的動蕩和不安，會發生多少慘劇？」
他同觀若辯論著，就好像他多年前同文嘉皇後的爭論一般。
事到如今，他還是在為那些男子，為那些利益的擁有者而申辯著。
「那陛下又可知，在如今的世情之下，每一日都會有多少無辜女子遭受那些原本不應該加諸于她們身上的壓迫。」
「您能听見的聲音永遠都屬于那些有資格發出聲音的人，士大夫，將軍，爵位的繼承者，他們都是男子。」
「可是那些女子呢？文嘉皇後曾經是她們的喉舌，您將她逼死在了鳳藻宮里。」
「如今這世間另外一個能與文嘉皇後共情的女子也病逝在了千里之外的江陵，您就這樣迫不及待地要來臣妾面前示威麼？」
冷煙和月，疏影橫窗。室內靜了又靜，夜風吹進來，吹地燭火猛烈的晃了晃，而後熄滅了下來。
殿中驟然昏暗下去，只剩下一半的光亮，沒有人有心思去重剪燭光。
「阿珩，今夜是除夕。」新歲明朝是，他並非是專為了戳她的痛處而來的。
觀若也回頭望了他一眼，「陛下，您是殺不完心中懷有這樣想法的人的。」
永遠都會有人，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一直到這種不平等再也不存在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