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若是第一次到含元殿,自然,是行宮里仿梁宮正殿所建造而成的。
梁帝從長安一路逃到薛郡魯縣,魯縣本也是高氏族人聚集之所。
當年高氏的先祖就是不滿前燕的皇帝在魯縣行宮中胡作非為,所以才揭竿而起,一舉建立起新的王朝的。
而到如今,到高熠這一輩,不過也才是第四代帝王,或許也就要湮滅在前燕的行宮之中了。
觀若朝著含元殿走去,薛慶沒有在高熠的床邊侍奉,遙遙看見她,便迎了上來,態度十分殷勤小心。
「娘娘,陛下已經在內殿中等待您許久了,不知中途可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觀若的態度散漫,「只是遇見了燕德妃,所以同她說了幾句話罷了。」
薛慶便道︰「燕德妃照顧陛下十分盡心盡力,細致貼心,娘娘既已遇見過她,想必也很清楚陛下的身體情況了。」
觀若漸漸地慢下了腳步,最後終于在含元殿前數步之外完全停了下來。
薛慶也是老了,老了便會糊涂,如今在她面前,倒是夸起旁人來了。
是老了,也是不再了解她了。
她靜靜地望著薛慶,薛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遽然低下了頭去。涼風秋日里,一下子額上便掛滿了密密涔涔的汗水。
「自然,于陛下而言,最貼心之人當然還是貴妃娘娘。娘娘與陛下情深義重,精誠不散,才有今日相逢之期。」
內侍的身上都不干淨,平日都用香粉遮著氣味。若是一出汗,這味道便更腌了。
「陛下之所以不曾一病下便召娘娘過來侍寢,就是心疼娘娘辛苦。也擔心娘娘剛入行宮會有些不適應,所以才……」
「薛公公。」
觀若打斷了他的話,她知道梁帝才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沒有將她召來侍疾的。
也許他的病原本沒有那樣重,也許他也知道,如今他與她見面,她是一句好听的話都不會說的,不過多生惱怒而已。
而且他恐怕也在害怕著,觀若會再提起袁靜訓的事。
揭他的瘡疤,令他直面過去的錯誤,令他知道,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了這一切。
不管是因為什麼,總之,不是因為薛慶所說的這個緣由。
她不想再听他說這些恭維的話了,「許多年不見了,從本宮回宮到如今,還沒有機會同公公好好地說一說話。」
薛慶掏出手帕,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水,恭敬地道︰「娘娘說的是。」
「那時娘娘才剛剛及笄,端的是風華絕代,最難得的是那一段天然的風流憨態,叫人見之難忘……」
在宮里過了一輩子的老內侍,不昏頭的時候,自然知道自己該如何說話。
說的都是好話,沒人不愛听,就是假的,也說的跟真的一般。
觀若再次打斷了他,笑意藏在眼中,「那麼公公,可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本宮,是什麼時候?」
她看著薛慶的神情,便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來了,口中卻道︰「奴婢……這……實在是年老了,竟記不得了。」
「只記得娘娘站在朝露樓上的風姿,那真是……」
還是恭維話。說的多了,也只會惹人厭煩。
「薛公公,若是你不記得,那麼便由本宮來提醒你。那是本宮及笄的第二日,在去往含元殿的路上,是你將本宮攔了下來。」
是她及笄的第二日,也是宮變的那一日。他將她攔下來,往昭台宮走,他看著她去赴死。
薛慶嚇的立時就跪了下來,「娘娘……當日是陛下親旨,奴婢也只是奉命而行。陛下向來寵愛娘娘,若早知……」
他怎會不「早知」,可是他跟在梁帝身旁,那三年里說是看著她長大也並不夸張。
明知道她將要面臨的是什麼命運,仍然幫著梁帝演戲,連一點情緒都沒有露出來叫她知道。
看著她帶著那樣傻傻的歡悅往昭台宮去,卻要面對那樣殘酷的命運。
「那公公的意思,當日之錯,便全是陛下之錯了?」
他無可奈何,她遷怒也罷,總之他令她不快了,她也要給他找點麻煩,讓他驚懼不安才行。
觀若看著薛慶,這個梁帝面前的內官第一人跪在她面前,驚懼不安,顫抖不止,她心里生出來的感覺不再是憐憫了。
而是快意,她越來越明白蕭翾的那種快樂了。
這樣的話,薛慶根本就就不敢應答,只是越加低了頭,顫抖不止。
又過了片刻,觀若才道︰「薛公公還是快些起來吧,您是陛邊的老人了,只怕三宮六院的這些嬪妃陛下都能離開,也根本就離不開您。」
「本宮是來為陛下侍疾的,又不是來為他添堵的,您若是再跪下去,倒是本宮要承受不起了。」
薛慶的年紀比梁帝更大,其實早已經到了應當安養天年的時候了。可是他仍然侍奉在梁帝身旁……
如今梁帝身邊是真的無人了,這些老人一個都不準走。所以她能捏住一個,便是一個。
薛慶艱難地從磚石地上站了起來,「娘娘說的是哪里的話。」
「陛下就是能離得開三宮六院所有的嬪妃,也總歸是離不開您的。」
「奴婢已經老了,于陛下而言,又哪里能及的上您。」
一面說,一面笑的討好,也再不是從前在梁宮中見了她,那種哄著孩子,其實心中並不把她當做一回事的語氣了。
梁宮之中所有的舊人,在那一場宮亂之後,原本留存于心的銳氣,都如煙消散去了。
但是這還不夠,當然不夠。
他們繼續往前走,觀若假意地同他開著玩笑,意味深長,「公公方才這樣說,不知到燕德妃面前,又是怎樣說話了。」
她怕薛慶心中慌亂,又要跪,又要一陣忙亂,忙繼續道︰「今日遇見燕德妃,她同本宮閑聊了幾句,倒是並沒有提起陛下的病情來。」
只是一味的在拈酸吃醋,要與她為難,爭奪梁帝的心,爭奪地位而已。
就算是風雨飄搖的位置,也還是有人要爭的。
觀若昂首,「不過,本宮也並不需要公公侍奉,同本宮說起陛下的病情了。」
她很快就會自己了解的。或許她了解的,比他們還要更多。
含元殿一側的窗前,有一個明黃身影。觀若對上了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