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將軍,在雨天的時候執傘牽馬,緩慢地朝著城外走去,其實是很滑稽的。
不過幸而晏既今日也沒有穿鎧甲,方才吐出的一口血凝固在前胸上,微微地膈在他的肌膚之上,提醒著他在還沒有落起雨來的時候發生過的事。
他舉目遠眺,蘭舟上的豆蔻少女,仍然在雨中歌唱,卻不再唱那首他母親也喜歡的敦煌曲子詞《望江南》。
夜晚未至,她唱起了一首不合時宜的曲子。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是白樂天的《夜雨》,為他心愛之人所作。
他回頭望了一眼松山腳下,他的心愛之人,就在那座宅邸之中。
他不能不重新回過頭去,向著前方,每走一步路,便是離她越發遙遠。
無日不瞻望,瞻望也望不到頭。
他手中不過只有一把她方才所贈的傘。她將傘交給他,而後從這一小隅天地之中離開,回到細雨霏霏,不屬于他的世界里去。
她的發絲之上應當有纏綿春雨,一滴一滴,細數得分明。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望見的她並不是要走回到深宅大院,朱紅鎏金之中去。
而是回到雲蔚山中的那一座茅草小屋,下起春雨來的時候,屋頂之上的茅草也會如她的發絲一般凝結著分明的雨滴,無人細數。
在準備那間屋子的時候,他什麼都為她想到了,卻偏偏忘記了山中多雨,他應當準備雨具。
不過這也是好事,每逢雨天,他們可以什麼都不做,只在屋中窗前觀雨。
她說她不喜歡雨天,他只好也附和她,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糊弄她,哄著她開心。
其實他是喜歡雲蔚山的雨天的。
她就可以安寧地呆在他身旁,而不是在小院之中,在山中轉來轉去,做那些根本做不完的活計。
他們唯一的一把雨傘,是她為別人繡了一個精巧的荷包才換來的。
她的女紅算不得很好,可是也足夠用了。
是山腳下村落里的人家都太過貧窮,得到這個荷包,不能給他們相等的價值。
好幾日的辛苦,不過換來一把陳舊的油紙傘,她也覺得很高興。
他覺得這把傘並不好看,取了一些難得的顏料過來,在油紙傘上繪上了四時風景。
誰知道那些顏料並不能防雨水,下雨之時他撐傘出門,五顏六色的雨水自傘面上滑落下來,沾濕了他的衣裳,倒是再也洗不掉了。
他後來才知道,她之所以高興,是因為她覺得,有了這把雨傘之後,他就不必被困在他那麼不喜歡的雨天里了。
他不願意被雨天困住,卻願意被她困住。直到此刻,也還是邁不開腳步。
雲蔚山在河東,在前生。也是他永遠回不去的故鄉。
他身上的傷不是最痛的,終有一日會痊愈,最痛的是今日蕭翾告訴他的那些話。
蕭翾有先見之明地支開了觀若,他才知道了袁音弗和裴俶離開蕭氏的真相,才知道他們究竟對她做過什麼,她經歷過什麼樣的痛苦與驚嚇。
他幾乎下意識地就要同蕭翾翻臉,是她沒有照顧好她。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他所愛之人,如今仍然生活在她的屋檐之下,即便走出去,也以她為天。
他知道蕭翾是想要利用他,利用他先一步將對蕭氏有最大威脅的裴俶除去。
可是他听過這樣的話,知道她遭受過這樣的痛苦,又如何能不上她的當,不為她做這個先鋒,先將他心里的恨意釋放。
他必須要好好盤算這件事,這一次,再不能讓裴俶逃月兌了。
還有一個人,他要先去找她算賬。
晏既走到城樓之下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他將那把油紙傘小心地收好,而後上馬,又成了一個藐視一切的將軍。
蕭翎仍然站在城樓之上,望見他歸來,匆忙從城樓之上跑下來。
她是有話要對他說。
她實在是個高挑女子,便是站在他面前,也並無絲毫懼色。
難怪上元之夜能將觀若襯托的那樣嬌小,為昏暗的燈火之下,令他醋海翻波。
「晏將軍。」蕭翎開了口,聲音也如他記憶之中的那樣,是有些中性的。
「上元之夜曾經偶遇過您,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
她原來也是要來提醒他這件事。那時她是分明要他誤會,今日卻又過來,主動要解除誤會。
晏既不知她是何意,心中卻也有些了然,「上元之夜,十三小姐英姿颯爽,實在叫人見之難忘。」
「內河一側,你同阿若一起看人放河燈;而後春柳樓中,又一擲千金定下了最好的位置,怎能不令人印象深刻?」
在內河兩側,他們同彼此遇見的時候,蕭翎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春柳樓中,她一心照顧著觀若和沅沅,並沒有如觀若一般注意到坐在角落之中飲酒的他。
她心中有些訝然,卻也仍然保持著端莊模樣,方才晏既夸獎她,她也就照單全收。
「晏將軍慧眼識英。既然您心中對那一夜的事情已然有數,也就不必我多解釋什麼了。」
她就是想要告訴他,那一夜攬著觀若肩膀的人是她而已,不是什麼真正的男子。
她從前覺得他是個負心薄幸之人,身旁已經有了那位清麗動人的李六小姐。
可今日她站在城樓之上,將他的心意,觀若的心意盡收眼底。
他們之間已經有足夠多的困難了,不必再由她來橫加沒有必要的阻礙。
行走于世間,能擁有一份這樣的情意並不容易,或者將來世事變遷,他們還是有機會能夠在一起的。
蕭翎的話說完,晏既頃刻之間也就明白了她今日特意來尋他的目的。
她是一片好意,也是對他用心的承認,他應當感激。
「多謝十三小姐,阿若將來……還需要你來多多幫助她。」
蕭翾就是花費了再多的精力來教導她,她也仍然不過是一個未滿十七歲的
「這是自然,請晏將軍放心。」蕭翎點了點頭,其實在她心中,觀若根本就只是在代她受過而已。
「只是我還是希望晏將軍有時候行事不要刻意地顧念舊情,或許這對我們蕭氏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
晏氏與蕭氏敵對之時尚且不論,如今蕭氏的情形並不樂觀,梁朝世家,大多是會聞著腥味過來的狗。
若是他們知道拿捏住蕭氏,便能拿捏住一直以來勢頭強盛的晏既,只怕她們蕭氏更加要被人撕扯的四分五裂了。
她知道三姐選擇觀若從來都不僅僅是因為無奈。她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不會放過一點可能的利益。
她恐怕時日無多了,便只能盡量給她們鋪下一條平坦的路。可上面殘存的荊棘,還是要她們自己親手砍去的。
晏既回答她,「這些事,我今日已經同蕭大人談論過了,也請十三小姐放心。」
蕭翎讓開了路,低頭道:「那麼我今日便不再叨擾晏將軍了。」
晏既同樣低頭致意,而後策馬,從南城門離開了。
踏莎踏過兩座城樓之間的春草,它們在春雨過後越發鮮綠,沒過馬蹄,周圍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就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晏既回到他的書房里的時候,刑熾很快便過來尋他,「將軍,伏大人希望您能去他那里一趟。」
晏既以眼神詢問他,刑熾又拱手道︰「伏大人並沒有說是什麼事,只是他從城樓回來看起來便心緒不佳,讓末將在此處等您回來。」
心緒不佳,時常有之。
他不過換了一件衣裳,便腳步匆匆,往伏珺的院落中去了。
她並不在正房里,兜兜轉轉,他是在佛堂之中,姑姑和阿,還有大皇兄的靈前找到了她。
她跪在靈前低著頭,背對著晏既,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听見他的腳步聲,伏珺開了口,「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節,是娘娘的生辰。」
往年這時候,他們總是在一起的。
晏既將手中的蘭花,插入了靈前的梅瓶之中。
而後洗淨了手,自一旁取過三支檀香,恭敬地拜了三拜,將檀香供奉到了靈前。
他回答她的質問,「我當然不會忘。」
伏珺的聲音,在平靜之中添了一些悲涼,「是上巳,不是清明。晏明之,你做了不該做的事。」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他覺得他不該用自己的性命,于馬蹄之下保護觀若。他能理解她作為一個旁觀者的心情。
晏既也如她一般,在靈前跪下。
「她于我而言,是這世間最重要的人。」
伏珺忍不住側過臉去望他,「可是于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人。更何況你身後還有幾萬士兵,你是他們的希望。」
晏既反問他,「一個人若是已然失去了心中的希望,那如何還能去做旁人的希望?」
伏珺回過了頭去,仍舊望著文嘉皇後的靈位,滿腔的憤怒無處發泄。
「你說她于你而言是這世間最重要的人,那麼安慮公主呢?當著娘娘的面,你回答我這個問題!」
晏既也偏過頭去,望向正中央,屬于他姑姑的靈位。
「阿姐與我而言,與阿若同樣重要。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我都願意用我自己的性命相保,沒有分別。」
「琢石,是不是在你心中有所分別。若是今日出事的是阿姐,你就不會如此刻一般責備我?」
裊裊的檀香,原本該叫人平心靜氣,可是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平靜下來。
每一個字,都是從她心里蹦出來的,「我說過了,于我而言,這世間最重要的人是你。」
她沒有等到晏既的回答,低下頭來,春雨一滴一滴,落在已經被人跪的太久,有些變形了的蒲團上。
「我好想回長安去啊……可是我知道我回不去,沒有人在等我,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她所惦念的人,靈位都在她眼前。她走到哪里,他們似乎就在哪里。
可是她知道他們其實都在她遙遠渺茫的故鄉,只有跨過生死,才能到達他們身旁。
靈魂沒有形狀,沒有人能夠給予她一個懷抱,給予她安慰。
晏既輕輕地抱住了她,「琢石,當你真正想要保護一個人的時候,一切都只是本能而已。並非是由自己的意志所控制的。」
「第一支箭射在了那匹馬身上,射箭之人明顯是想要觀若的性命,卻不能射中,不會是因為她箭法太差。」
那樣近的距離,那樣大的目標,即便是剛剛在軍營之中受訓一兩個月的小兵,也不該射不中的。
而城樓上的這些,又哪里會是一些散兵游勇呢。日日都與他的士兵相對,不遜色分毫,想必是蕭翾手下十分得意的士兵。
「應該是有人發現了,所以才導致她射偏了。既然有人發現了,後面再有什麼危機,也一定都能化解的。」
其實在當時他哪里能想得到這些,這不過是他此時用來哄騙伏珺,想要讓她放心的謊話而已。
伏珺慢慢地推開了他,背過身去,撫了一把面上的淚。
「兩個大男人,做這樣的事,面上羞不羞。我才不需要你的安慰,真正需要安慰的人是李六小姐。」
「袁音弗和李玄耀如今已經搬了出去,她的病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想帶她出城游春,誰知趕上吳先生這趟活計,真是倒了大霉了。」
連累李媛翊此時又躺會了床上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掃去今日的陰翳。
晏既見她主動把話題引開,心里也松快了一些。
他輕哼了一聲,「什麼兩個大男人,你分明是女嬌娥。」
「便是你不想做我的妹妹……那我以後把你當我姐姐好了,反正我們一起長大,我的臉皮有多厚,你是知道的。」
「等我把阿姐救回來,我要這樣抱著她抱上一天,你要不要一起?」
伏珺被他說的話逗笑了,「晏明之,你可真不害臊,怎麼好意思說這樣的話的?」
「公主才不會讓你就這樣抱一天呢,她那麼重視規矩的人,肯定又要教訓你了。」
晏既又從衣袖之中變出一朵青蘭花,為她別到了衣襟之上,「琢石,我也同樣會為你赴湯蹈火的。」
他所念之人,隔在遠遠鄉。可念他之人,有人一直默默的守護在他身旁。
「將來也會有別的人,願意讓你這樣做。」
他們笑著彼此嬉鬧了一會兒,不經意間回了頭,才發現地面上有常常的一片人影。
抬起頭,是不知何時已然站在門外,面色蒼白的李媛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