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氣——正文番外(十四)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晏既站在原處,看著南城城門緩緩關上,觀若的身影如紅梅一般凋零在夜風中,再看不見。

而後他策馬前行,在她方才踏過的雪地上走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到南城樓上的女子舉起弓箭對準了他,一直到他身上肩上都落滿了雪,他不堪重負,方才策馬回頭,往府邸中走。

他將自己短暫地浸入新婚之喜的熱鬧之中,而後自人群中抽身出來,溫了一壺酒,獨自一人來到了清萼園之中的雪廬里。

如此雪夜,有許多人饑寒交迫。

天地為被,不過給予他們無盡的絕望而已。

他尚且有一壺酒,有茅草所做的屋頂,雪花不再能飄落到他身上,其實已經很好了。

更何況還有梅花為伴。

他從絲竹鼎盛,繁華熱鬧之地,一路走到這里,連明燈也不肯點一盞,便是只想一個人安寧地同不會說話的梅花待一會兒。

可是從來天不遂人願,他很快听見了有人踏雪而來的聲音。

不必抬頭,他也知道來人是誰。

「琢石,便是尋常人家中養的狗,也沒有如你一般鼻子這樣靈敏的。」

伏珺朝著他走過來,將手中的燈籠放在了一旁,「我倒不是聞著你的氣味而來的,是為著我的梅花酒。」

「今夜一夜,前堂有無數佳肴美酒,有的人偏偏不要,只是尋了我的梅花酒來。叫我如何不著惱?」

他此番過來,並沒有帶酒杯,只是自懷中同樣取出一壺梅花酒,正好與晏既對飲。

「今日是眉姑娘與風馳的婚宴,你這個大舅哥姍姍來遲,又不過是在席面上呆了片刻,便悄然離開了。」

「若是旁人無知,只怕還要傳下閑話來,說你名義上認了眉姑娘做妹妹,其實心里也有她,因此才在席面上呆不下去呢。」

畢竟當年馮氏蒙難,趙氏保不住眉瑾,也是晏既在自身難保的時候一意孤行,不惜惹怒梁帝,將她接到太原的。

晏既不曾與她同飲,只是沉默著拿起酒壺,望著雪廬之外的梅花樹。

星稀河影轉,霜重月華孤。在蒙昧的燭光之下,紅梅花恢復了它們原本的顏色,在夜風中微微顫動著。

伏珺見晏既興致不高,故意要同他玩笑,「甚至或許也會傳出這樣的謠言來,說晏將軍或許是喜好龍陽。」

「今日獨自一人在清萼園中郁郁寡歡,是因為與風馳有情之故。」

畢竟旁人送過來的世家女,或是風塵瘦馬,任憑那些世家如何戰戰兢兢,他是一個也不會留下來的。

她說了這樣的話,晏既才終于忍不住斜睨了她一眼。

待要真正地出言將她趕走,心中又到底還是感念她天寒地凍過來陪她的情誼,只是壓下了心中的那一點不快。

「我走之後,廳堂之中可還熱鬧?風馳如何?人已經散去了麼?」

他想用這些問題來堵住她的嘴。

伏珺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他第一個問題。

而後不自覺笑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見風馳喝成那樣。」

「嘉盛今夜不是主角,並沒有人灌他的酒,到最後的時候,他倒是還清醒著。上躥下跳地要風馳自己收拾殘局。」

「風馳到最後,已經只知道傻笑了。實在是醉的不行,還是旁人喂他喝酒,他便喝,一點也不推拒。」

「今夜眉姑娘只怕是要辛苦了。也不知道她明日會不會找嘉盛算賬,那便又有熱鬧可看了。」

晏既听完,只是低頭笑了笑,而後又飲了一口酒。

伏珺打量著他的神色,又道,「若是當時你在河東成婚,只怕還不如今日熱鬧。」

晏既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琢石,反復地提我的舊傷疤,難道便是知己朋友所為?」

伏珺見晏既面色不善,仍然無所畏懼地望著他。

「我若不如此,如何能引得出你心中的話來?」

也許是被伏珺的話所激怒,也許是心中積壓已久的情緒為酒意所激蕩,晏既的手緊緊握成拳,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震碎了他的酒壺。

幸而壺中酒已經所剩不多,從桌面上一滴一滴地流下來,很快便凝結不動了。

「天底下怎麼會有一個女人,像她一樣心狠?我想要同她解釋我和阿媛之間的事,她根本听也不想听。」

「她甚至還懷疑我對她的情意,覺得我會如我父親一般,同時擁有萬麗稚與我母親兩個女人。」

「她拿西魏文帝的乙弗皇後來自比,覺得我終有一日,會為了一些不得已的理由要她讓出正妻之位,甚至要她的性命。」

「我想要向她承諾,可是一切都蒼白,究其根本,是她根本就不信任我。」

伏珺沉默了片刻,晃了晃自己壺中的酒,讓酒氣蕩漾起來,混進了梅花香中。

「殷姑娘如此作為,根本就不是因為吃醋。她在蕭翾身邊日久,格局不會這樣小。」

她伸出手去,將那些酒壺的碎片都拂落到了地上。

而後才繼續道︰「也或許根本不是殷姑娘心狠,是明之你要好好想一想,究竟是不是你曾經做過的事太傷人。」

「若是你與殷姑娘交換,是她對你做了這樣的事,如今的你待她,會不會如她待你一般客氣。」

她到如今也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什麼要分開。

可是她記得她追到河東城外之時,殷姑娘的那種眼神。

她分明是希望晏既能去尋她的,卻在她面前,明知道會給晏既傳話的人面前將話說的那樣死,那麼不留余地。

晏既沒有很快地去追她,固然有他身受重傷之故,有裴俶在府中故弄玄虛,令人以為她還在府中藏匿之故。

可說到底,他還是猶豫了的。

一個人面對自己極其想要的東西,卻猶豫了。是因為恐懼、因為害怕也或許,是因為愧疚。

她想了許久,才終于想明白了這一點。

已經過去這樣久了,晏既仍然不能對殷姑娘忘情。她不能再勸他放棄,便只能幫助他得到。

她模到了那個心結,卻不得解開之法,只能引導他自己去解開。

晏既听罷,沉默了許久。

「你說當年,阿要養那株梅花,到底是進了上林苑之後隨便擇取的一株,還是真的萬物有靈,他被那棵梅樹所感召?」

伏珺知道他不想再談論方才的話題,只好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也許是萬物有靈,也許只是隨便擇取。」

「不過那株梅花,鳳藻宮熱鬧繁盛的時候它也如是,人去樓空,它也很快便枯死了,很難不讓人想到一些超越人力的事情上去。」

花氣從來便是要用人氣來養的。

她離開了梁宮,殿中的那些玉樓瓊勾無人再照管,今年想必已經枯死了。

而娘娘想要看到的是太原晏家的玉樓瓊勾年年開放,她會看到的。

伏珺喝了一口酒,尚且來不及繼續說下去,忽而起了一陣風,將那燈籠刮倒,頃刻便燃燒殆盡了。

如此一番,伏珺也一下子熄了也再繼續這個話題的心思,兩個人忽而都心灰意冷起來。

伏珺將目光轉出去,望向了梅花,「從前听聞九江越家清萼園,冬日梅花香飄十里,能與你們晏氏滿山的玉樓瓊勾相比較。」

「如今時過境遷,梅花已疏,幸而添了雪,看來也不算是太過寥落。」

那燈籠已然燃盡,化了開了一大片雪,留下一片焦灰,在月色之下,仍然是十分明顯的痕跡。

是梅花又失去了它們原本的顏色。

「種梅的人早已不在,後世兒孫又沒有能力守住先人留給他們的東西,自然是要寥落的。」

就像他們方才所談論的那樣。

九江之地原本屬于吳家,越家便是吳氏之下的第一世家。

只是他們家族之中的人,除卻第一位先祖,後世子孫從來也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而後便被陳家人後來居上,一路欺壓至此。

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只是好听的說法而已,無非是沉溺于風花雪月,實在無能而已。

伏珺說起了一些無關的事,「我听聞陳家上上一代的家主,曾經是越氏的女婿。」

「因為越氏女的痴心,越氏一直都是十分幫扶陳氏的。」

「陳氏的家主是中山狼,權勢超過了越氏,便不再肯善待越家女。越家女一片痴心,如流水成空,最後郁郁而終了。」

「她的兄長心中悲憤交加,無處發泄,便焚毀了清萼園中的一些梅花,用以被妹妹陪葬。」

晏既不等伏珺說完,便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何必為自己的無能找這樣多的借口,什麼用梅花來為妹妹陪葬,怕不是他自己不喜歡梅花。」

「若是有人這樣折辱我的妹妹,以至于她香消玉殞,我該燒了他,來為我妹妹陪葬才是。」

還要將他挫骨揚灰,讓他在另一處世間,也再不能打擾他的妹妹。

伏珺又道︰「這件事最有趣的地方,其實在于越氏女生了一個兒子。而這個兒子,最後做了蕭翾的面首。」

听到伏珺的話,晏既倒是起了一絲興趣。

「都是陳年往事了,連我都不知道,你這南虞人,居然知道的這樣清楚。」

伏珺舉起酒壺喝了一口酒,「從前在娘娘身邊,偶然听過一點蕭翾的事。」

「後來同她成了盟友,又回歸對手,也打听出來一些只關風月的事。」

她知道晏既也起了一點興趣,也就不再賣關子,將她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他。

「這位陳郎君名為陳蠶,是陳氏上上一代家主的第四子。」

「因母親越氏懷著他的時候郁郁寡歡,生下他來,也是體弱多病,為他父親所不喜。」

「陳氏是大家大族,又多是欺善怕惡的勢力之輩,陳蠶在陳家的日子過的十分不如意,幾乎連庶子都不如。」

再之後,便是佳人出場了。

「蕭翾那時還是蕭家風光無限的小姐,與越氏也算沾親帶故,曾經到九江游玩,為陳氏座上賓。」

「笙歌庭院之中,遇見了連下人不尊敬的陳蠶,便替他說了幾句話,越俎代庖,教訓了陳氏的僕婦。」

晏既笑了笑,「蕭翾年少之時,倒是會管這樣的閑事,頗有俠女之風。」

像是青華山的藺玉覓。都是養在深閨的大小姐,誰又不曾天真任性過呢。

伏珺並不在意晏既的話,繼續說了下去,「這位陳郎君擅長琴藝,又擅歌唱,恰好是蕭翾最喜愛的,因此他們後來便成為了朋友。」

她嘆了一句,「這位體弱多病的陳郎君,倒是比他那個舅舅,那個父親都有膽的多。」

「在蕭翾蒙難之後,獨自一人從九江來到了南郡,陪著她一路走到了如今。」

晏既很配合地及時提問,「那陳家的人呢?當年蕭氏內亂,誰都不知道贏的人會是蕭翾。」

「要防著獲勝之人秋後算賬,他們一定是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吧。」

一個不能令家族興旺,反而令家族蒙羞的子弟,看起來似乎是人人得而誅之。

可是陳氏的人從來都沒有善待過他,又憑什麼要求他按照他們的心意做事。

伏珺的神情十分不屑,「陳氏之人的品行向來如此,沒什麼可奇怪的。」

「倒是這位陳郎君十分不介意,任由蕭翾對外宣稱他已經做了她的面首,算是狠狠地打了陳家的臉。」

「此後一直到兵戎相見,兩家便再也沒有交好過。」

晏既听到這里,倒是生了幾分感慨,「蕭翾與陳蠶,一路走到如今,也算是世間難得的情誼了,哪里是這一點露水之情可以比擬的。」

「這世間許多夫妻情誼,也根本就比不上他們。」

每當這時候,他總是會想起他的父母。

方才伏珺說的話才是對的,若是他與觀若換一換位置,前生是他死在她懷中,只怕今生,看不見什麼證據,他也是很難消除心中的芥蒂的。

伏珺的酒也已經飲盡了,強留無趣,他們該回去了。

「與其說蕭翾的陳郎君,不如說說另一位陳郎君,那個在雪地里,拿裹挾著石塊的雪球丟你的陳稠。」

伏珺不知道晏既為什麼忽而說起了他,畢竟到九江之後,他們連一個陳氏的人都沒有見到。

「我已經修書一封,請蕭翾將陳稠交給我。在上元兩邊城門洞開之前,她就會把人送過來的。」

伏珺听完,倒是一時間感慨萬千,「都這麼多年了,再見面,又能說些什麼呢?」

她回頭笑了笑,望了一眼空曠的雪地。

「不如以牙還牙,再同他打一場雪仗。」以報當年,以為根本就報不了的仇。

晏既也望著她笑起來,「待到辦完這件事,過完新年,到了上元,我們再好好地一起出門去游玩一番。」

星橋火樹,長安一夜,開遍紅蓮萬蕊。他們許久沒有一起出門游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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