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切如常,觀若起的很早。
雖則仍然是雨天,觀若仍舊去尋了教她劍術的王女官,她們只是在房中听雨,談論一些各家劍術的長短而已。
觀若並不懂得這些事,但是她是一個合格的聆听者。
消磨了半個上午,是凌波過來,請她往昭陽殿去。
不光是如此,凌波身旁的侍女手中抱著那把綠綺,是從她的綺年殿中取出來的。
往昭陽殿去,是蕭翾已然回來了。
觀若知道會是什麼事,她與王女官作別,而後上了來接她的馬車,听馬車鈴鐺鈴鈴,也听雨霖霖。
蕭翾在內殿中等著她。她就站在一扇洞開的窗前,靜靜地望著窗外雨絲綿延成霧。
斜風細雨,落進了窗戶之中,也落在蕭翾的發絲之上,點點滴滴,如凝結著晨霧的草葉。
草葉會在一場一場大雨之後生長地更加茁壯,可蕭翾的青絲,不過一日白似一日而已。
觀若出聲提醒她,「大人,您已經被雨淋濕了。」
蕭翾好像是才反應過來,緩慢地回過了身來。
她望著觀若,「阿若,很快就是你的生辰了。」
她的生辰,只怕如今各處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都是咬牙切齒地記得的。
只是蕭翾忽而這樣問,她差點又要覺得,是自己的生辰,也同她的哪一位故人相撞了。
觀若回答她,「大人,我的生辰在六月初八,是二十來日之後。」
蕭翾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你今年十六歲,碧玉年華,每一個生辰,都值得好好慶賀。」
她望向了觀若身後的凌波,那把綠綺,如今是凌波親自抱著。
她對著她揚了揚下巴,令凌波將綠綺放在了一旁,而後看著她無聲地退出了內殿,掩上了內殿的門。
蕭翾慢慢地朝著綠綺走過去,伸手隨意地在琴弦上撫了一撫,琴音泠泠,震顫在觀若心上。
「他發起瘋來的時候,反而是最像他的。」
蕭翾這一句話中的兩個「他」,觀若自然是都明白的。
可是她不能讓蕭翾繼續回憶起高燁,輕輕地放過了崔曄。
「可是那位大人應當不會像崔郎君一樣愚蠢,做謀害旁人性命這樣的事,還留下了這麼多蛛絲馬跡。」
觀若想到昨夜,不屑地笑了笑,「也不會在被人揭穿的時候,還想著依靠旁人的威勢與寵愛月兌身。」
觀若不知道凌波是否已經同蕭翾說過昨夜她與崔曄的對話,若是沒有,她不介意在蕭翾面前,將所有的事都重復一遍。
蕭翾又撥了弦,「在世俗禮教的觀念之中,女子這一生,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女子的一生,便是一直在尋求一個能夠掌控自己人生的男人。」
「唯有將這些觀念都打破,將心中的權威都擊碎,才能夠真正走好自己這一生的路。」
她前半生的權威,已經被她親手殺死了。殺不死的那一個留在她心中。
她從來也不需要任何人來掌控她的人生了。
蕭翾忽而伸手,用力地將那把綠綺琴掀在了地上。
一聲重響,伴著琴音撩亂,觀若不能領會蕭翾的意思,一瞬間心亂如麻。
下一刻,蕭翾終于又開了口,她靜靜地望著已然摔落在地上,在她眼中已經分毫不值的綠綺。
「阿若,你是不是一定要崔曄死?」
觀若很快回答了蕭翾的話,沒有什麼值得她猶豫的。「是。」
在她得知晏既與她一樣,也是重活了兩生的人之後,他在她心中便不再是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更是前生將她殺死的凶手。
有一瞬間,她也是不肯放過他的。
蕭翾回過頭來,靜靜地望著觀若,她終于又笑起來,燦若明霞。
「阿若,你終于有一次做了對的決定。」她允諾她,「等到黃昏之時,崔曄便不會在這世上了。」
她給他選一個好時辰,再有轉世投生,他們不會再相遇了。
觀若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很快松弛下來,她低著頭,靜靜等了片刻,終于等來了蕭翾的逐客令。
「你先回去吧。」
只有簡短的一句話,觀若行了禮,很快轉身,從昭陽殿中退了出去。
蕭翾已經答應她,要將崔曄處死了。她沒有別的訴求了。
她不會寬容他的。
蘭橈候在殿外,見觀若神情不好,並沒有即刻便開口詢問這件事的結果。
她們慢慢地行走在宮道上,再望不見昭陽殿了,蘭橈才開了口,「大人,蕭大人要如何處理這件事?」
觀若淡淡地開了口,「黃昏之時,大人便會賜死他。」一了百了。
蘭橈猶豫了片刻,才終于下定決心開了口,「大人,您是真的想要崔郎君死麼?」
她們腳下的這一條宮道,是通往蕭翾書房的。也正是崔曄曾經跪過她的地方。
蘭橈的這個問題,蕭翾也問過一遍。
她們是覺得她應該心狠也好,不該心狠也罷,她就是想要看著要害她性命的人去死。
「若都要一命抵一命,那就太晚了。我還能活著,是我的幸運,卻不是崔曄能活下來的理由。」
蘭橈低下了頭,輕輕地應著觀若的話,「是,是奴婢一時婦人之仁,沒有能夠想清楚。」
觀若並不怪蘭橈。
她此時仁慈,無非是因為這件事沒有發生在她身上,她也不曾被人毒死過一次而已。
前生她一口一口嘔出鮮血的模樣仍然在她眼前,此時她雖已經成了旁觀之人,卻是永遠都不會忘的。
迎面吹過來一陣風,吹皺了地面的積水,觀若停下了腳步。
她們站在宮道的拐角處,回頭沒有長跪不起的崔曄,向前卻能看著一抬轎輦,從不遠處走過去。
清風掀起轎輦之上的輕紗,轎輦上的那個人,是病歪歪的江琴師。
蘭橈停在觀若身旁,同樣望著轎輦,「轎輦上的那個人像是江琴師,遠去的方向……是昭陽殿。」
觀若低了頭,仔細注意著地面上的積水,她開始繼續往前走。
拐角之處的風太大了,幾乎迷了她的眼楮。
她輕輕地開了口,「崔曄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