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木——正文番外(八)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今日是陰天,看起來像是要下雨,卻一直到午後也沒有下起來,十分沉悶。

室內明燈煌煌,晏既與他身旁的一眾人都拈著香,祭拜馮氏先祖。

陽翟城已破,鐘軾帶著長子與家眷以及他剩余的殘兵一直往東逃,想要過碭郡而至薛郡。

一路戰,一路敗。終是在到達邊境之前便被攔了下來,鐘氏眾人盡數被斬于馬下。

陽翟城中已經塵封數年的馮氏宅邸,也終于可以重新開門了。

眉瑾站在最前,率先拜了下去。

三拜之後,仍然站在原地,凝視著新添置進去的先輩靈位,久久不發一語。

晏既回頭,令所有人都先退出了祠堂,自己去做自己的事。唯有他留在這里,等待著眉瑾回過神來。

這種感受,滿座衣冠,大約也只有他一人能與眉瑾共情。

晏氏的人口向來不興旺,當年滅門慘禍,有七十九人含冤死去。

而馮氏是大家大族,遭梁帝深恨,連家中的侍女僕人也不得幸免,承平十二年長眠于地下的馮氏族人,足有三百零九人。

昨夜他看著眉瑾取出從前家中的族譜與下人名錄,是她一個一個清點出來的。

每一個數字,都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從一開始,一直數到了三百零九,是三百零九滴血淚。

他們大多數的人原本都還應該活在這世上的。

就算不是人人都有光明的前程,他們原本也該游走在市井之中,是鮮活圖卷的一部分。

他們該過好自己的人生,也該同家人一起,繁衍生息,綿延子嗣,將他們身上好的那一部分,一代一代地留存下去。

那一把屠刀阻隔了所有,有好多人甚至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來不及咒罵、期待,便淹沒在了歲月之中,連塵埃都不曾留下。

晏既想起自己回到太原,第一次跪在新入宗祠的那些族人靈位面前的情形。

那時他跪在靈前,一個一個靈位慢慢地看過去。

每看見一個,便在心中想著他們從前的樣子,想著他們同他的交集,忍不住潸然淚下。

晏氏一族,只活下來他們一家,並他生養了姑姑的祖母而已。

他們都是因為姑姑,因為梁帝一時的心軟而得到豁免的。苟延殘喘地活下去。

死去的那些人也是姑姑的親人,這世上只剩下他們一家數口人能為他們喊冤。

他抬起頭看著靈位上漆痕未干的那些名字,原來短短一行字,便能夠代表一個人的一生。

男子尚且能留下名字,所有的女子,卻連名字也不能留下來。

不過只能留下單單薄薄的姓氏,供後人緬懷。

情感一代一代淡泊下去,終究沒有人會記得了。所有的祭拜,不過都是沒有真心的儀式,僅此而已。

他不想他們被忘記,可是沒有更多的人能記住他們,沒有一點辦法。

眉瑾終于將手中的香插在了靈前,而後雙手和十,閉上了眼楮,在心中默默地祈禱著什麼。

她再回過頭時,眼眶中的淚分明已經干透了。可一望見晏既,又開始淚如雨下。

一個人的時候悲傷都可以藏在心里,可是最信任的人,最依賴的人,也總是能一瞬間便調動出內心被掩藏了再掩藏的情緒。

「將軍……」她不過才出聲喚了他一句,想要從容地遮掩心中的情緒,很快卻又發覺自己做不到,轉過了身去。

晏既輕輕地安慰著她︰「若是想哭的話,其實就在先輩們面前好好地哭一場吧。你已經很久沒哭了。」

洛陽之戰到如今,他們又走過了很多地方,有了很多新的收獲。

梁朝開國至今,沒有一個女子能如眉瑾這樣真正地上戰場殺敵,沒有一個她這樣的能令人畏懼的女將軍。

「你一直以來都做的很好,他們也在凝視著你,會覺得很欣慰的。」

他第一次跪在族人的靈位面前,父親也就跪在他面前,听見了他壓抑著的哭聲。

想要訓斥他,卻終究是自己先紅了眼眶,而後越過了他兩個神情木然的兄弟,只將他攬在懷中。

曾有一滴淚打在他發間,他到如今都沒有忘。

如今想來,那恐怕就是他這一生有記憶之後,同父親最親近的時候了。

可眉瑾的父親如今也不過就是一塊靈牌上的名字,沒有人再能安慰她,同她分擔這一份完全相同的痛苦了。

晏既說了這些話,終于听見了眉瑾的哭聲。太多的悲傷積攢在心中,今日原本該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眉瑾凝望著她父親的牌位,晏既也同樣望著那一塊,望著那上面的名字。

晏、馮兩家的關系,原本就是很好的。

眉瑾一家搬來長安的時候晚,可是眉瑾的父親從前在長安的時候,他是遇見過的。

眉瑾的父親馮延身材高大,比他的父親,比他視如父親的梁帝都要更高大。

他記得有一年上元燈會,父親帶著他們出門看燈,一只手牽了晏晰之,一只手抱著晏暾之,沒有空間可以留給他。

他小時候真的很傻,看見這樣的情形,也不過是覺得心里有點難過,侍從買了漂亮的花燈給他玩,他一下子就忘記了這種不快。

他以為他也不是那麼需要父親的愛意的,因為這世上有很多人在用心地愛他,他能感覺得到。

後來他們在街市上遇見了馮家父子,馮延原本在耐心地指點那時候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的馮逾看鰲山燈上不同的紋樣。

看見了他,看見了他父親牽著另外兩個兒子的情形,很快在說笑之間將他放在了肩上,帶著他走完了一整條朱雀大街。

他坐在馮延肩上,好似隨意伸出手,便可以觸踫到懸掛于高樓之上的那些華燈。

再低下頭,看著跟在父親身邊的晏晰之與晏暾之,對上他們羨慕的眼神,便覺得什麼不平也沒有了。

「父親」這兩個字所承載的愛意,那一夜他在另一個男人肩上感受到了。

所以他果然是可以不需要晏徊的。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又有千門立馬,可堪望金坡殘雪。

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個上元節,從此以後,上元節也就是他最喜愛的節日。

彩勝華燈仍似在眼前,故人已然千古。

晏既重又拜了三拜,為了那個年輕時的馮延。

也為了看著自己的父親背起了其他的孩子,卻並沒有一點嫉妒之心,仍然在好心地同他解釋花燈上典故的馮逾。

其實他從那個時候便已經能看出來,馮逾長大以後會是個書呆子一流的人物了。

若不是書呆子,又怎會以為以他一己之身,可以證明家族清白,而從城樓之上毅然而然地躍下呢?

那一夜馮逾大約覺得自己解釋的很好,可听在他這樣只知道玩耍的小魔星耳中,不過是嫌他聒噪。

那時候他根本就想不到,這個總是在掉書袋,一點也不像是將門人家出身的書呆子,就會是他將來的姐夫了。

他讓阿姐過的很幸福,遠比她僅僅作為一個公主,困于皇城之中的時候要幸福。

而那時又怎能想到,繁華朝起,暮已不存。

他們的人生也不過如采采榮木一般,貞脆由人,禍福無門。

再多的話語都無法寬慰到什麼,不過如同在傷口上輕輕吹一口氣。

疼痛會因這一陣風短暫消失,卻不會令人永遠忘記。

真正的罪魁禍首還偏安于薛郡,他們還要繼續往前走。

眉瑾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哭出聲來。她經歷過了更多的戰斗,她已經比從前更堅強。

「將軍。」她回過了頭來,這一次連顫抖都沒有。

眉瑾甚至勉強同晏既笑了笑,「承平十二年時候,我在將軍家中居住了四年。」

整整四年,每一個日夜,她都在為她心中的仇恨感到無能為力,夢里也想回到這里來。

「今日將軍來到潁川,來到了馮家,該是我來好好款待您了。」

晏既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她總是如男子一般束著發的,不似女子麻煩,總怕弄掉了釵環。

最開始的時候在長安,有時候遇見,他私底下這樣做,她總是不服氣的。

覺得他狂妄自大,又不守男女之間的禮儀,是個十分討厭的人。

後來她到了太原,他在晏府門前等著她。

看著她下了馬車,什麼也沒說,對她做的第一個動作,也就是這樣。

她也就是在這樣的動作里,慢慢地明白過來,他其實從一開始就只把她當作妹妹,或者說是當作兄弟。

她已經沒有什麼別的親近家人了,只剩下這一個兄長,她會一輩子敬重他的。

他們一起並肩往回走,潁川四處戰亂剛平,又有諸多的事情要商量。

盡管之前他們已經陸續拿下了河東與三川,類似的事情都曾經處理過。

可鐘家是不同的。當年是鐘家人替梁帝偽造了諸多的證據,令他有理由對馮家人、晏家人下手的。

鐘軾就那樣死了已經是便宜了他,他們還有許多的力氣與仇恨,不知道該往哪里發泄。

他們一路往前走,處處可見匠人正拿著紅漆,將每一處雕欄畫棟上的紅色牡丹花都重新描繪過。

原本歷經風吹雨打,無人相護,花瓣已經斑斑駁駁。如今又該恢復它們原本的光彩。

路過一處院落,卻忽而發覺伏珺站在院中的梅花樹下發呆。

「琢石。」晏既喚著她。

「馮家的花園中有許多奇珍異草,如今還不算太晚,為什麼只對著一棵早已經落盡了花朵的梅樹發呆?」

雖則沒有花朵,花樹之下,雜草叢生。無論如何,都已經不是當年模樣了。

伏珺回過了神來,慢慢地朝著他們踱步過來。「只是偶然間看見了,所以停下了腳步而已。」

她和他開著玩笑,「難道眼前只是落盡了花朵的梅樹,心中並定然也是麼?我只是想到了別的事。」

別的事,別的人。

晏既低頭問眉瑾,「這里從前是誰住過的院子?這樣空曠,居然只種了一棵低矮的梅樹。」

眉瑾也望著那一棵梅樹,淺淺地笑起來,「是我們一家搬到長安之前,我哥哥的住所。」

她眼中仿佛已經浮現起年少之時,她拿著木劍繞著這棵梅花樹追逐哥哥時的情形。

「院中原本有兩棵梅花樹,我哥哥愛梅,便大費周章,將自己院中的這棵梅花樹,也叫人小心帶到了長安去。」

而這一課梅花樹,便是留下來幫他守著這邊的家門的。守著家門的花樹仍在,當年桃花人面,卻已不知去往何處。

眉瑾朝著花樹走過去,伏珺停下了腳步,等著他們走到她身邊來。

「那棵花樹先是種在長安家中,後來哥哥娶了嫂嫂,沒過多久,便又將那株梅花也帶到了公主府里去。」

安慮公主也是愛梅花之人。

伏珺又望了一眼那梅樹。阿不在了,娘娘心灰意冷,鳳藻宮中沒有人再那樣用心地照管那株梅樹。

偶然能想起來,在花匠的照料之外去照看一下那棵梅樹的,只有安慮公主和她的丈夫。

她曾經偶然見過他們在一起為梅樹澆水,口中都念念有詞,便像是阿從前做的那樣。

他們是在月下的梅樹之前祈禱,願生生世世,都能為夫妻。她不該去偷听旁人的夫妻私語的。

鳳藻宮中的那株梅花,在娘娘去後便枯死了。若梅花有靈,不知道能不能將他們的心願傳達入天上的姻緣司。

後來住在鳳藻宮中的,只有已經神志不清的安慮公主,她不會再去照顧那株梅花了。

不知道安慮公主府的那一棵原本屬于馮逾的梅花,這些年來,還安在否?

眉瑾繼續往前走,推開了馮逾書房的門。

馮氏的家資珍寶都為鐘家人所掠奪過,眉瑾帶人去過鐘家的祖宅一趟,令鐘府的管家,將過往從馮氏所得的財物書信,全都交了出來。

如今馮逾的書房仍舊縴塵不染,只是堆滿了,他從前所擁有的東西,還沒有時間留給她整理。

房門被推開,東風乍起,將案幾之上錦匣之中的不少書信吹落在了地上。

眉瑾將它們一一拾起來,想要放回錦匣之中,才發現下人們將這些東西放錯了地方。

這個錦匣她小時數次想要而不得,原本是她父親的東西。

先人遺物,她想要將它們都封存好。卻又是一陣春風,又將一張信紙刮落,飛到了晏既面前。

他將它拾起來,無意間看見了姑姑的名字。

馮延將她稱作阿衡,晏家的阿衡。沒寄出去的書信,是他很年輕的時候留下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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