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正文番外(二)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晏既站在城樓之上,望著城樓之下的一片焦土。

亂鴉來去,王氏的魏紫牡丹旗已經盡數倒下,為夜風卷動的,仍然是他們晏氏的軍旗。

他看著伏珺帶著一隊士兵快馬出了城,她要往回走,走過他們一路打下來的土地,回到安邑去。

一路往西,終至看不見了。

有人上了台階,刑熾慢慢地走到了晏既的身旁,「將軍,已經清點過了。今日陣亡的將士三千余人,全殲王氏五千士兵,另有三千戰俘。」

「王氏家主王淵已死在陣前,其余王氏之人,皆囚于王氏府邸之中。」

「王淵之弟王沅想要見將軍一面,大約是想要求和,還想要……想要把兄長的女兒給將軍做妾。」

這是分明是一場很好的勝利,可是晏既心中並沒有一點歡悅之意。

「此時再來求和,已經太晚了。」

又有太多的人失去家人了,而他們原本是不用這樣的。

他也從來都看不起這些將家族中的女子當作籌碼獻給旁人的男子,實在令人不齒。

晏既抬頭望著明月,「嘉盛,你想家嗎?」

柳絮飛時與太原作別,芙蓉謝後,他們已經到了洛陽。原本的玉樓金闕盡數成了焦灰,他想要大醉一場,可惜根本沒有機會。

便是想要得一場好夢,夢中也四面楚歌。

打完這一場仗,他才終于有閑暇打開母親之前寫給他的家書。

她說太原的木芙蓉都落盡了,說祖母近來的身體好了許多,說妹妹已經長得如她院中的石桌一般高,在信中說很多瑣碎,卻並不讓人覺得煩惱的事。

她知道他不會回來,從來也不會問他歸期。

他沒有寫信同她說過觀若的事,她卻也默契地沒有提起她,是已經知道了。

從他放出要與觀若成婚的消息之後,他遇見了太多的阻力,來自家人,來自天下。唯獨從母親那里,他得到的是祝福。

這一次他給她寫信,會提起觀若的事的。還有洛陽秋風,千言萬語,書難盡意。

他永遠都是母親的孩子,也永遠都需要母親的寬慰和指點。

洛陽城在他腳下,河東也不會屬于晏暾之。他終于可以得到片刻的喘息了。

刑熾同他並肩站在一起,看著亙古不變的月亮。

他回答著他的問題,「剛剛離開家的時候,覺得再也不用被兄長和姐姐們隨便使喚了,只要听將軍的話,做那些我能夠做到的事,覺得很自在。」

刑熾微笑起來,「除了將軍,也就只有眉姑娘對我不客氣些,那時候心里還對她有一些想法。」

他撫模著洛陽城城樓上的磚塊,它們經過的風雨,遠比他要多的多。

「可是經歷了這些事,才知道,原來能在家中和家人在一起,為他們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多麼的珍貴。」

「將軍、風馳和伏大人是兄長,眉姑娘是姐姐,能和你們在一起,在每一次戰斗之後和你們在一起,我也很珍惜當下。」

從敵人的刀劍下活下來,他所在意的人都活下來,是最大的幸運。

下過幾場雨,青苔猶自綠,磚縫之間也生出了碧綠的植物。紅紫已無花爛漫,唯有青黃的草葉在秋風中起舞。

縱然弱小,卻要告訴這個世界,它們是不會屈服的。

「梁帝不仁,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梁地,戰爭是遲早都要到來的。」

「我們站在這里,就是為了更多的孩子能夠同他們的親人在一起,不必經受這些苦楚。」

晏既低頭苦笑了一下,「盡管已經有很多還很年輕的孩子,在一場又一場的戰斗中失去了性命。」

三千人,五千人,他們的生命終止在今日,也無數的人會在之後的夜晚心碎。

刑熾望著他,「將軍,這就是我們作為軍人的宿命。」

他望了刑熾一眼,「嘉盛,沒想到有一日會是你來安慰我。」

他們身旁也有受了傷的士兵,躺倒在城樓兩側。

年輕女子提著裙擺,拎著竹籃,爬上了城樓。

刑熾望過去,「阿尋,你來給大家送晚膳麼?」

藺玉覓停下了腳步,望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晏既在那里,她是不會走過去的,「馮副將說她有事,所以我來幫她的忙。」

她只回答了這一句,便與其他前來幫忙的士兵一起,將食物分發給了這些難以動彈的傷兵。

晏既的目光收回來,卻發覺刑熾沒有。

他心中一動,「嘉盛,你喜歡阿尋姑娘麼?」

晏既的話音剛落,刑熾的目光很快從藺玉覓身上收回來,在心里猜測著她會否听見,而後心虛地望向了別處。

少年人的耳朵漸漸地紅起來,羞于承認他心中如月光皎潔的一片心意。

晏既又問他,「嘉盛,你已經懂得什麼是喜歡了?」

第二個問題落下來,少年人終于惱羞成怒起來,「將軍如我一般大的時候,不是早就已經開始喜歡殷姑娘了麼?」

他同藺玉覓之間差著三歲,將軍和殷姑娘也是。他听伏大人說起過他們的事。

殷姑娘和他一般大,差點就成為了將軍的妻子,為什麼到了他這里,便值得被人理直氣壯地問一句「懂不懂得什麼是喜歡」了?

晏既仍然望著夜空,秋冬之交,耿耿銀潢都隱在更遙遠的夜幕之後,不舍得叫人間的凡夫俗子欣賞。

「我十四歲的時候就開始喜歡她了。」尾音是嘆息,唯有嘆息。

始于十四歲的愛慕,締結白首之約,他終究是看著她離開了他,連挽留的勇氣都沒有。

她不知道前生發生了什麼事,他也同樣不知道。她是先離開的那一個,只能看見她在生時的那些事。

記得桌上的兩碗白粥,她為雜事離開了片刻,再回來碗中的粥已經有了微微的涼意,她喝下去,一口一口地嘔出了血來。

而他後來又活了許久,實在渾渾噩噩,始終都沒有能夠弄清楚雲蔚山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害怕看見她眼中的那種怨恨。

她將金釵插進他胸口的時候,他在她眼中,看見了他前生今世都曾經有過的那種對她的洶涌恨意。

這一重恨意,在這一個時刻回饋到了他的心里,比插在他胸口的金釵更銳利。

他是想過的,恨意翻涌上來的時候無法克制。就是因為他是想過要殺她的,所以才會在她的恨意和淚水面前啞口無言。

他害怕了,他松了手,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出了房門,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覺得自己糟糕透頂,根本配不上她的勇氣和愛意。

等他反應過來要去追她的時候,幾個黑衣人纏住了他,讓他錯失了一次機會。

纏斗之中,將她房中所有的東西都翻的亂七八糟。他後來想要在房中找到她忽而發覺他也是重生之人的的原因,卻什麼都找不到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樣從府邸中出去的,沒有人看見她出去。

所以他也理所當然的以為她還在府邸里,拖著受了重傷的身體親自找遍了府邸的每一個角落。

他以為她只是躲著他而已,他還能夠等到把一切都想通,願意給他機會解釋的她。

傷重昏迷之前,他就是這樣想的。

直到李媛翊說起了那輛馬車,他從昏迷之中清醒過來。

他沒有力氣追的更遠了,他只能撿起那朵曾經被她戴在鬢邊,心中盈滿欣喜的芍藥花。

她身上正紅色的嫁衣,在回憶之中變成了黑白兩色。

前生已過也,她以為是他殺了她,他也以為是她要殺他。如今看來,他們背後還有旁人,是這個旁人鑄就了這場悲劇。

人事多錯迕,重逢不知是何年月。妾意雖已參差,想要他決絕,卻是永遠都做不到的。

藺玉覓走到了晏既身旁,她學不會給亂臣賊子行禮,但是她敬佩他是一個所向披靡的將軍。

他身上帶著傷,可是他永遠不會停下腳步。

「晏將軍,我過來的時候,馮副將的心緒似乎並不太好,或許您應該去看一看她。」

她們都是因為權力斗爭,因為戰爭而失去了家人的人,應該守望相助,而不是與彼此為敵。

她沒有話要當著晏既的面和刑熾說。

晏既點了點頭,吩咐刑熾,「照顧好城樓上的傷兵,等軍醫來看過,可以挪動了,便送到城里去。」

數年之前他曾經跟著伯父來過洛陽,是牡丹花開的時節。

而今他騎著馬朝著城中走,道路兩旁除了他的士兵,再沒有其他人。洛陽城不歡迎他這個不速之客。

他看見眉瑾就坐在不遠處,一身破舊的鎧甲,坐在一棵落盡了葉子的梧桐樹下,坐在瑟瑟秋風里。

他朝著他走過去,在她身旁下了馬。

眉瑾手中拿著一封信,微微地顫抖著。晏既在她身邊坐下來,望了一眼那張紙。

是一封信,上面染了血,也染了眉瑾的淚水。

「是賀憑,是那個要為同帳的伍討回公道,找到我這里,我又找到了李玄耀那里去求公道的賀憑。」

是數月之前的事了,是慧嬪衡氏過世的那一天。可回想起來的時候,分明也還在眼前。

那個少年攙扶著滿身是血的伍走到她的營帳前,她又帶著他們,走到了李玄耀的營帳里。

為逝者求來公平,助傷者得到救治。賀憑是一個正直的人。

「他這一次也是為了保護伍,為了保護我。用他的身體擋住了王氏士兵的刀劍,讓我們能夠活下來。」

「賀憑和伍是同鄉,是一起入伍的,而後又一同編入了我的隊伍里。賀憑年長,一直像照顧弟弟一般照顧著伍。」

眉瑾一邊低聲訴說著賀憑的平生事,一邊抹著她眼角抹不完的淚。

她終于又忍不住哽咽起來,將信紙遞給了晏既,捂住了自己的臉。

「在這種事情上他也在照顧他……他還只有十六歲……他只有十六歲啊……」

「他死的時候還在囑咐伍,要好好地保護我,不要讓我受傷……」

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忘記了她自己不過也是碧玉年華,該是受家人寵愛的年紀。

本是王謝春庭柳,奈何烽煙辱紅妝。

晏既看著家書上的內容,並非是賀憑所寫,而是他的家人寄給他的。

他的出身不太好,家人亦大多不識字,這信上的內容簡單,是他們村里唯一的秀才幫忙代寫的。

家書里說,上一次他寄回來的銀兩已經收到,足夠買一頭牛,來年春耕的時候,他的父親和祖父便可以輕松許多了。

冬日要來了,有了這些銀兩,家中所有的人,都可以得一件新棉襖。

剩余的銀兩給他妹妹做了嫁妝,比同鄉的其他女子都要更豐厚一些。將來夫家會更愛重他的妹妹,他們一家人也會過的團圓美滿。

晏既能想象的到少年收到家信時候的模樣。

他應當是在行軍途中,休息的時候從心口拿出這封信來看一看。

他會想象著家里新添置的耕牛,想象著家中弟弟在坡上放牛時候的樣子,就像他小時候一樣。

而從小被他們一家人捧在手心的妹妹也到了及笄的年紀,馬上就要嫁做人婦了,也許他很快就會做舅舅。

他一刀一劍為家中的人拼殺來了更好的生活,他需要的只有這一封信,便能讓他在前行的時候更有力量,殺敵的時候更加奮勇。

他的視線會落到信紙的最後幾行,母親殷切的神情浮現在他眼前。

賀憑就會像方才的在城樓上臉紅的刑熾一樣,期待著他未來的妻子。他本來應該擁有或許並不富有,卻仍然光明的人生的。

他沒有什麼能夠勸慰此刻的眉瑾的,千言萬語,不過都是今日刑熾同他說的那句話而已。

「眉瑾,這就是我們作為軍人的宿命。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晏既睜眼看著四周的傷兵,能從戰場上走下來,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是英雄。捍衛了將來的新朝,也捍衛了他們自己的家庭。

他的話說完,眉瑾壓抑著的哭聲傳到他的耳朵里,也傳到周圍無數士兵的心中。

漸漸地也有人悲泣起來,沒入洛陽城中千萬家的哭聲中去。

他們都還太年輕了,見過家人的死去,數年淒惶。卻是還不能足夠堅強起來,去面對更多的風霜與刀劍。

「我們還要一路往前走,眉瑾。我們都要活下去,活著看到最終勝利的那一日。」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