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丑聞

一只潔白的信鴿飛在建康城綿稠的細雨中,穿風掠雨,飛進了城南那條有名的墨水巷里。

墨水巷之所以有名,不僅僅因為它有異于其它街巷,清一水地用墨石鋪路。更因為這里居住這座皇城里最有權勢的兩大家族——相府容家,以及國公府方家。

大約是飛了太長的路倦累了,信鴿在高牆上停足,扭頭用堅硬的紅喙梳理微濕的羽毛。

高牆之內,厚瓦重檐,樓廊迂回,雕梁畫棟歷歷展開去,縱目而望,不知其深幾許。

信鴿振振翅膀,向著繁華葳蕤的大院深處飛去。

時至五月,池子里的新荷長成,翠色清圓,一張張浮在水面上,生機盎然的一池子綠。

容翊穿了一件絳色的薄長衫,頭發用一根式樣簡單的白玉簪子簪住,膚白色明,望之若芝蘭玉樹,又自有一股閑散的山林隱逸風,一手握著一只玫瑰紅的雕花漆缽,閑閑地倚著花池邊的欄桿喂魚。

容色淡然,全然看不出一絲被迫賦閑應有的郁郁之態。

「公子,阿顯從滁州來信了。」

洪伯手持剛從信鴿腿上拆下的竹筒,在容翊身後站定,因為路上走得急,氣息尚有些不穩。

「說了什麼?」

容翊漫不經心地捻著魚食,灑在花池子里,落下叮咚作響,池水泛起細密漣漪。紅紅黃黃各色錦鯉穿梭在荷葉下覓食,好不熱鬧。

容翊的神情突然就有些落寞。

得了容翊的允準,洪伯拆開封了蠟的竹筒,又除了信箋封口上的火漆,迎風展開。目光在紙面上掃過,說道︰

「阿顯說他在懷仁堂發現穆四的蹤跡,帶兵前去捉拿,反被良慶重傷。

還有,穆四對常千佛情根深種,被他鼓動,與金雁塵反目。目前看來,並未參與滁州民變之事,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信上的內容,有一多半是容翊早就知道的。之所以還要再傳遞一遍,是為了給有心的人看。

信還是原來的信,火漆和封蠟卻不知道被刮下又涂上過多少遍了。

皇室和寧玉的相府里,養著大批的奇人異士,專門琢磨這些門道。

「你看著這些魚兒,多自在。它們終生所求,不過一口吃食。求的少了,心就輕松,就自在。」

容翊看著腳下團團搖尾的彩鯉,淡聲說道。

「它也不自在。」洪伯道︰「終生困囿一方窄小的花池里,不知江河,可憐得很。」

容翊淡淡笑了笑,轉過身來,微微抬手,便有侍立在月門下的青衣小童跑過來接了食缽,拿去清洗了。

「洪伯還是這麼會寬慰人。」

他淡笑說道,從洪伯手中接了字卷來看過。

方顯比從前細心多了,不短的一封書信,沒有任何可捉拿的把柄,詞句推敲,很是費了一番心思。

「難為他了,挨了良慶砍一刀,怕要休養一陣子了。」

「阿顯長大了,不是從前那個孩子了。」洪伯如是感慨。

容翊依舊笑。

長大有什麼好?他只在心里這樣說。

方顯的姑姑方蕙儀嫁給他的堂兄容輝,他的兩位姑姑又分別嫁給了方顯的伯祖父和叔祖父,按照輩分來算,方顯應該叫他一聲叔叔。

但他比方顯大不了幾歲,從小一處玩耍,方顯拿他當兄弟,「阿翊」「阿翊」地叫著,從未將他當作一個長輩。

他以前也是這樣的。

只不過後來,他擔起了兩家的擔子,無論做什麼都從一個大家長的方面去考慮,慢慢地,自然而然就將方顯當作了一個晚輩來看待。

方顯正直,剛強,眼里揉不進沙子。這是好事,也不好。

容翊想,反正朝中有他,軍中有方嚴和方廉,後宮還有卿言,也夠了。就讓他照自己的性子活著吧。

一個人,一輩子,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情和好惡行事,不被世俗束縛了手腳,磨圓了心性,那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他是不能夠了,他希望方顯能這樣過一生。

事實還是不能夠。天天

荒原一役之後,方顯的言行明顯起了大變化。

容翊不知道他是關起門來,花了多長的時間才逼著自己接受那些光鮮下面的陰私與腌。

總之方顯消失了一段時間,再次出現時,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只會秉著自己的心意和原則做事的耿直將軍了。

他學會了權衡與妥協,願意去做一些從前無論如何也不會做的事。就像洪伯說的,從一個孩子長成了一個大人。

小孩子簡單,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大人總有許多無可奈何。

小孩子真誠,大人虛偽。

他說︰阿翊,原來你的心,這麼苦。

他苦嗎?容翊不知道。

他最苦的事,是他憧憬了無數次的大婚,牽手入洞房的卻不是那個他心愛的女子,他還要笑得讓所有人的都以為他快樂;最苦的是他一個人站在邊北的城牆上吹著冷風,讀著她寫給他的最後一行字︰阿翊,我要嫁人了。你好好的,活著回來。

他活著回來了,只見到她墳頭的青草。

那時心里是怎樣的感覺呢?萬箭穿心不過如此,黃連不會比心更苦。只是時間過去太久,他都已經不太記得了。

終究,還是護不住阿顯一輩子。他有些失落地想。抬手撢一撢薄衫上的灰塵,提步往書房走去。

雕花曲欄一重重,走轉光影明復暗。

紅欄外是細雨和花叢,如春;他沉默地走在動蕩的長廊里,卻有一種秋日般的蕭瑟。如同踩著時光和歲月,一步步回溯,將這一生都走盡。

書房里案牘成堆。

兩整排酸棗木黑紅漆書櫃背牆而立,上面密匝匝地塞滿了書,一眼看去,全是厚重的書脊。

左手邊的一面牆上砌了青磚格子,一整面牆全是格子,排放著他多年來搜集的各種孤本典籍,羊皮的,絹帛的,竹簡的,殘破發黃,有一種歲月老舊的傷感,被拾掇整齊,靜靜躺在幽暗的陰影里。

說死氣沉沉,像個垂垂老朽給自己備下的墓穴,看著怪難受的。

方顯倒是沒覺得,他一向不愛想那麼多。

整個書房的色調都偏于暗沉,只在書桌一角供了一只羊脂白玉淨瓶,盛了半瓶水,插放一只細柳。

是這陰沉死氣的房間里唯一一絲鮮活的顏色。

容翊走到暗紅書桌旁,卷了袖子,濡墨援筆,開始寫奏折︰

「戴罪之人惶而上表︰

臣無能,自奉詔以來,日夜兢兢,殫思竭慮,不敢有怠。

然經多方查探,戮力搜尋,仍不得賊子其蹤。

大將軍顯奉命入滁州安民,驚聞明宮之聖女穆典可安榻于常家堡之分藥堂懷仁堂內。大將軍率親衛一十二人前往捉拿,無果,重傷而返。

……

穆典可雖系明宮之人,然與金雁塵有隙已久。經查實,其于民變之中倒戈護民,有棄暗投明之意。罪臣竊以為……」

他在信中將金、穆、常三人的糾葛詳述一遍,七分是查實確認過的,三分系捏造,虛虛實實,拿捏正好。

又力陳明宮實力之強悍,正面對敵或恐傷亡慘重,可采用招攬之策,分個擊破。如上不允,則請調派兵力支持,以免一擊不中,打草驚蛇……

寫完之後,又認真看過一遍。另取一本新的奏本,添減少許字,重新抄謄了一遍。字跡中規中矩,謹小慎微,幾有懦懦之態,與先前的筆跡又大不同。

他點了一只火折子,將最初的那本奏章扔進了銅鼎。

橙紅夾雜藍焰的火舌呼呼卷上來,頃刻間將那幅筆力鏗鏘的墨跡舌忝個干淨。

抬手將奏折遞給洪伯,溫和囑咐︰「尋個恰當時候,遞上去。」

能以白衣之身,隨時隨地地上達天听,放眼整個朝中,也唯有容翊一人。

劉顓在午飯後接到了容翊呈送上來的奏章。

天氣漸熱,鳳藻宮中早已擺上了冰盆,紫檀幾上置著一只三足棲瑞獸鏨金香爐,正裊裊燻著宣和帷香,和著冰盆里散發出的絲絲涼意,入鼻一股冷香幽韻。

暑意盡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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