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根頭發

幾聲銅漏催曉箭。

穆典可睜開了眼。天剛破曉,東方層雲披赭甲,映得窗紙上透著蒙蒙一層紅。

穆典可翻了個身。

屋內光線尚昏,可她眼力是很好的。她爬在床上找一根頭發絲。

昨夜睡得小心,她不怎麼高不怎麼壯一人,只佔了丈寬丈長的闊榻小小一角,一夜未曾挪動。可是她放在手邊尺距的一根長頭發不見了。

為防混淆難辨,她特意在發絲中間掐出一段彎卷。眼下情形,足以證明她還是很有遠見的︰卷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根無序散落的黑直長發。

她在韻來茶樓與施滎陽惡斗時,自斷發尾換取生機,滿頭都找不出這麼長一根頭發來。而且她的發軟,遠沒有這麼米且跟石更。

穆典可心中涌起一絲小竊喜,弓背倒爬下床,做賊也似。

小心揭了最上面一層薄棉單,下層絮上尚有未曾完全抹去的凹痕,斷續相連,湊成一個隱約人形,長寬正好同常千佛的身形合上。

穆典可的嘴角翹起來,有絲抓包的小得意看他還端到什麼時候去!

人心情好時,走路真的會飛。

良慶正在門外走道上扎樁,就看穆典可衣袂帶風地從屋里飄了出來,紅顏皓齒,彎眉一笑︰「良爺早。」

小梨渦漩啊漩,嗓子又脆又甜。

良慶簡直有些懵。

要說昨日,穆典可是因為將死還生,醒來第一眼,看誰都驚喜。

可這一天一夜都過去了。穆典可也不是普通人,乍生乍死、大起大落這種事擱別人身上或是一輩子都難得遇到一回,可在她這里就跟吃飯喝水似的,沒道理興奮這麼久啊。

「四小姐早。」良慶按下心中一團疑惑,不動聲色地說道。

穆典可已經腳踩棉花地從良慶身邊飄了過去,數步後折返,問道︰「良爺看見千佛了嗎?」

「公子爺有事出去了,大約快回了。」良慶如實說道。

穆典可又回以甜甜一笑:「謝良爺。」

這座院落有近一半房屋懸空建在一面湖泊上。從湖底壘起石礎,用不易腐爛的紅松木搭建地面,夏日里水氣清涼,是個絕佳的避暑之所。

正中央挑出去一個塊觀景露台,連著兩側曲廊,正對著兩里菡萏,遠山橫翠。

一大早,陽蒸未起,景致清明。

一池碧盞翻銀露,魚穿荷影游。

穆典可心意愜足,迎著涼習習的晨風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常家那位老太爺醫術可真了得,才過一夜,她的身體便恢復驚人,可感知地輕爽許多,不似昨日那麼倦沉。

帶著芙蕖細香的風拂著衣擺,翻卷有聲,好似人要乘風去。

她一時興起,抬腕翻掌在頭頂,一手撩裙擺,輕快地旋了個圈。

她從前是會跳舞的,後來去了大漠,就再也沒有跳過。

然而也不生疏。

瞿玉兒的母親是回人。回族女子能歌善舞,瞿玉兒經常跳舞給她看,一動起來像沒有骨頭似的,腰肢脖頸一截一截,左扭右擺,顧盼生輝。她就做不到。

急旋中一道雪青色人影打眼前一晃過。

穆典可收住腳,扭頭看去。只見一個穿粗衣麻裳的男子,手里端著一碗藥,邁著大步穿廊繞柱而行。

此人二十三四歲年紀,大約常受日曬的緣故,膚色略深,卻並不妨礙其儀表修偉。

大刀眉,秋水目,神情疏朗,乍一看,眉眼里神韻與常千佛有五六分似。

「林路。」男子迎著穆典可探詢的目光站定,大方說道。

「穆典可。」

「知道,大名鼎鼎的穆四小姐。」

林路把藥碗擱放露台上的圓木桌上,拉過藤條椅,兩腿一伸,大喇喇坐下,「家母隔上三兩日,總要念叨四小姐一遍。我們舉家都好奇得很。」

抬手行了個江湖禮︰「今日得見本尊。」

穆典可面微紅。

她听常千佛說過,他嫁到常州靈藥谷的大姑姑,瘟疫爆發時,還親自來滁州送過一趟藥,一半的目的就為了見她。

「原來是靈藥谷的公子。」穆典可欠身還禮,「還未謝過林公子與令堂相救之恩。」

林路擺擺手︰「我就是個跑腿的,沒干個什麼事。要說你最該謝的,是你那個手下,叫霍岸的。」

穆典可神色微訝。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過分簡單了,「……敢問林公子,千佛…是怎麼找到我的?」

林路就是受了常千佛的托付,特意來找穆典可說這事的。

「啊,是我們先找到了你也不是找的,是有人把你送到了靈藥谷。」

林路後悔沒好好听常千佛給他預備好的那番說辭。張嘴瞎話是他的強項,可看穆典可這反應,明顯不是個好糊弄的主,遂指指桌上藥碗,「你先吃藥,藥快涼了。」

那藥非但不涼,還燙得很。但據林路說,就要這涼熱程度下肚,藥效最好,也不知道是個什麼講究。

穆典可捧著碗,一面小口咽著那泛著苦辛味的濃湯藥,一面听林路侃侃道來︰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走了數天尸身不腐,面目如生,霍岸起了疑,帶你一路求醫尋到念慈堂,後在焦當家的指引下去了靈藥谷。

……

我們帶你去洛陽的路上,收到我表弟傳書,再後來我公听說有個丹鶴毒病人,也找過來……

自然,這一路也不怎麼順暢。穆門派出高手,瘋狂地追殺你,你那下屬,挨了一身傷。」

最後一句話成功轉移穆典可的注意。

「霍岸在哪?」她問道。

林路如釋重負,抬手往東邊一指︰「那間。」

穆典可放下碗就去了。想自己一門心思撲在常千佛身上,不曾去探究事情始末,竟將個為自己吃盡了苦頭的霍岸晾在一邊一天一夜,不由得好生自責。

霍岸自入明宮,得她賞識重用,後來一直跟著她做事,忠心耿耿。林路說他拼死護送自己,受了重傷,她是信的。

門虛掩著,穆典可叩門輕喚道︰「霍岸?」

屋內寂了一小瞬,隨即響起的衣料摩擦聲,緊跟著笨重的腳步聲傳來,高低輕重不一,卻來得快。

「姑娘。」

霍岸拉開門,黧黑的面容上掛著笑,歡喜恰如其分︰「姑娘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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