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可能俱是不如人

野渡一棹橫,岸柳兩行青。

一個身穿皂色深衣的男子蹲在河畔飲馬,嘴角叼著一睫碧草,不自覺地上下嚼動著,神情若有所思。

男子眉色生得極淺淡,膚色也白,穿一襲色重的衣服,非但沒有予人沉厚凝重之感,反有一種烏衣子弟、風流深艷的美感。

他是薄驍「洛陽八俊」中的老四。他來赴一個約。

一個來自故人的邀約!

那張夾在糖炒栗子包里的字條上寫著︰明日辰時,雨花台。1

此時離辰時尚遠,樹杪上掛著一輪發白的月亮。

整盔重甲的虎驍營士兵和滁州府兵已從他身後跑過去好幾趟了。

只因滁州城昨日發生了一件上達天听的命案。

雖說亂世多刀兵,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但對于還算平順的滁州小地方而言,這樣的案子已經算得上駭人听聞了。

兩個領著皇命的欽差光天化日下,叫人一刀斃命,殺死在常家堡所領的懷仁堂中。

卻與常家堡並無干系。據說常家堡那位少東家也受了重傷。

老百姓對與自己相距甚遠的政治糾葛並不怎麼感興趣,對于帶著綺麗色彩的艷事逸聞卻是津津樂道。

哪怕是在這樣一個愁風苦雨的多事之秋。

街談巷議多了,一樁戕殺欽差的駭世之聞漸演變成為一出二男爭姝的風流戲碼。

名門正派的常家公子爺愛上了殺人如麻的魔教妖女,本來就足夠吸楮了。弗說那女子還有丈夫,丈夫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聲震江湖的長安金家的遺孤,郎艷獨絕的金家六少。

丈夫尋來,舊愛新歡大打出手。兩位正在懷仁堂宣旨的欽差大人時運不濟,做了受殃的池魚。

這讓人不得不感慨流言的力量。

流言捕風捉影,極盡揣想,不盡不實,然而亦有它的可取之處。僅憑逃出來的官兵寥寥數語,加幾分揣測與臆斷,這些不在場的民眾竟將事情的真相蒙對了個七七八八。

薄驍今日要去見的,就是這樁艷聞里的主角引發了這場轟動命案的紅顏禍水穆典可。

亦是他兒時的舊友。

更是殺了他袍澤兄弟施滎陽的仇人。

薄驍吐出草睫,牽馬緩行。勁瘦腰間吳鉤輕曳緩搖,他的心中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

故舊新知,兩難分付。

他是拔刀呢,還是不拔刀呢?

伴著曙光微明,細雨也絲絲飄了下來。

雨花台下人漸熙攘。

人們或看一眼這個抱手倚靠在斑駁石砌上,心事重重的年青人,或不看他。偶有一兩個愛俏的姑娘提著菜籃經過,偷偷拿眼覷看,卻在薄驍抬頭報以灑月兌一笑時瞬間紅了臉,埋下頭,疾步匆匆離去。

煙潤楊柳色,燕翅穿雨行。

斑騅已將腳下方圓二尺的青草啃食盡了,懶懶地在細雨中踢踏來回,不時回看一眼街邊垂目凝神的年輕人,似乎在納悶主人何事這般好耐性。

忽然斑騅腳步頓住,渾身鬃毛凜然,抬蹄發出一聲短促的嘶鳴。

它向雨花台下沖了去。

就在這時,天上出現了一只月亮。

不同掛在柳樹枝杪上蒼白的滿月,這是一彎新月。

如鉤,如弦,縴細而飽滿,散發著清凜凜的光寒,如被霜雪。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原本穩穩垂懸在薄驍腰間的青銅吳鉤不知何時月兌了鞘,被他平舉過了頭,精準地格住了那把憑空出現的長劍。

劍懸頭頂,只去一厘。

好生凌厲的劍!好個厲害的劍客!

薄驍下盤扎穩,腰身一旋,滑出四五步,手上青銅吳鉤點劈橫刺,已與緊追而至的寶劍過招廿余。

密集的劍影鉸碎了雨花台下飄飛的柳葉,齏粉灑落處,盡是尖利的風嘯聲。

她果然已成了瑪爾喀沁,不再是從前的穆典可了!

薄驍心中劃過一個閃念,一半失落,一半卻是如釋重負的松快。

憑他在武學上的精深造詣,不難看出,這個殺手的武功路數系出明宮。能讓為身為八俊之一的他險些中招,此人起碼是天地兩宮耀字或冥字輩以上的殺手。

薄驍不由暗笑自己的迂腐。

洛陽八俊,施滎陽折于穆典可之手,薛慶死在金雁塵刀下,而許添因刺殺金雁塵功敗身死,連尸首都沒找著。

兩家之仇,早就不共戴天。

穆典可此時約他,不為殺他,難道還是想同他敘念舊情,握手言和不成?

從她對待歆紅語的態度,就足以看出她不是一個會囿于舊情,拖泥帶水的人。

薄驍心中絲微生寒,雙眼眯起,手握吳鉤,踩水疾行。

錯縫相連的青石磚面上積著成畦的雨水,一汪汪如鑒,倒映著街面上飛速相逐的人影。

那偷施暗手的刺客穿一身灰色勁裝,包頭裹臉,手戴一雙幾乎連到手肘的虎皮手套,渾身肌膚無一絲,顯然不想叫人記住特征,暴露了身份。

這一舉動倒讓薄驍費解,留字約他至此的人是穆典可,指向如此明了,還有什麼可掩飾的?

莫非穆典可真當他是個傻子,一旦失手,還想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為自己開月兌,對他反復利用?

思及此,薄驍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憤怒,暴招連出。

吳鉤縴巧,用招在于取巧、而不是以蠻力制勝,薄驍在深感受到欺騙並為之憤怒的情形下,發力凶猛,雖說氣勢高昂,卻也未見得有多高明。

然出乎意料的是,原本一意進攻的刺客在他的蠻打蠻攻下竟做了退讓,似乎有意避開正面相接。

薄驍心念一動,似有所悟,虛晃一招,回肘向後劃出一個半圓,在那刺客尋隙刺來時,掄滿雙臂,單足躍起。

伴隨一聲清嘯,滿注了勁力的吳鉤寒光沛然,如一鉤烏黑弦月滑過天幕,其勢如墜。

驪歌聲里看吳鉤。

月亮落在了寶劍上。

灰衣蒙面的殺手往後大退了一步,手掌劇顫,劍柄有松月兌欲出之勢。

薄驍心中大松一口氣看來自己所料不錯,此人果然負傷在身。

灰衣人錯步立住,迅速回護,趁他一退之隙,薄驍立馬收勢,飛快躍上迎面馳來的斑騅。

單論武功修為,此人不如他。

但武藝高強是一回事,會戰斗和能殺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人是個真正的殺手,生死場上最勇猛的戰士。那麼即使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自己想要殺死他,也絕非一件易事。

他沒有太多的時間耗在此處。

穆典可既已對他出手,勢必不會放過八俊當中的另外兩個。

萬鼎和桂若彤有危險!

那斑騅跟隨薄驍數年,早與他心意相通,只待他上馬,即掉頭甩尾狂奔起來,四蹄騰空,如駕雲霧,頃刻去無蹤影。

江淮之地,不比北方氣候干燥。入了夏之後,雨水就綢綢繆繆的,一場接連一場,總也沒個盡頭。

濕黏黏的水氣夾裹著濃重的腥咸味道,隨蕩直的長風長驅入戶。

桂若彤背倚棺槨,渾身軟疲地坐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雙眸映出一片紅綠駁雜的色彩,綠的是竹,紅的是血。

還有一抹穿梭其間,烈烈跳動的紅纓。

紅纓槍霍岸!

不知是第多少次了,她伸出手,試圖去抓那把摔落腳下的重 。手指于空中巍巍探伸,終無力垂下。

咫尺之距,她用盡了畢生的力氣也夠不著。

怎麼也夠不著!

原來最讓人絕望的,不是面對死亡,而是在死亡之前,就已失去所有的倚仗。不能殺害,也不能保護。

門外傳來椒蘭的慘呼聲,桂若彤吃力地抬眼,正好看見霍岸將一桿錚亮的銀槍從椒蘭心口抽出,帶出一朵碩大的血花潑澆而下,紅纓盡染。

桂若彤落下淚來。

昏糊的視線里,一雙男人的腳緩慢地闖了進來。

那腳上穿著一雙深紅色的靴子,極深極深的紅那顏色該如何形容呢?桂若彤第一次見到這雙靴子的時候,就覺得那應該血水攙進黑色的泥土,反復搓揉、捶打,再經雨水浸泡、陰風晾干後的顏色。

這雙腳,來自潘玉姬。2

潘玉姬正對著她無聲地笑,狹長的鳳眸微眯起,肆意而邪魅,青天白日,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桂若彤雙瞳一楞,突然淒苦地笑了起來。

她終于想明白了!

那棺木上的毒是椒蘭涂上去的。

椒蘭知道自己每天都會在這個時候為施滎陽整衣衫,擦拭棺槨。她甚至知道她會用哪根手指觸模棺蓋的哪個位置。

她曾以為她們是姐妹,也曾苦口婆心地勸誡過她。可是這個傻女人,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追隨了眼前這個扭曲變態的男人,甘心為他所用。在被壓榨干淨,再無用處時,被毫不留情地丟棄。

情之一物,究竟為何?

桂若彤力竭,滿面是淚地仰跌在身後沉重而厚實的黑色棺木上。如漿汗水黏著皺巴巴的衣衫,緊裹在她的軀體上,讓她此刻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地狼狽。

霍岸提搶轉身,大步朝木屋走來。

此劫已是難逃。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她輕嘆一聲,合上了眼「滎陽,我來陪你了。」

紅纓槍破風而來。

疼痛並未如期而至。

一股香風從右襲來,蕩偏了紅纓槍的方向,隨後兩把流星鐵錘疾追而至,鐺鐺兩聲巨響後,方圓數尺里的空氣都在激蕩著,充斥令人耳酸的顫音。

桂若彤掀起眼皮,只看見一個轉身拂袖的紅色人影,隨後,再無知覺。

連生變故,霍岸面上並不見驚慌。沉著地抽槍、回步,勁腰擰轉,反手一槍,如電光出雲隙,穿過腋下,直刺身後。

這一槍出其不意,迅之又迅,任誰都沒有想到。萬鼎剛救人心切,走步甚疾,剛拋出流星錘又尚未收回,兩索余勁掣著手臂,行動受阻,如何躲得過。

當下肩頭中槍,悶哼了一聲,右手挽著鐵索用力一兜,刺球形的流星錘呼嘯著盤旋,大力砸向霍岸的後腦勺。

霍岸眼明心快,歪頭一閃,以毫厘之差躲過這一襲擊。長槍在身後快速一劃,借著破土之力,將身體仰天抬了起來,施巧力蹬開後至的左手錘。

萬鼎手肘疾揮。流星錘一去一回,交錯反復,直如漫天星隕。

霍岸在密不透風的星雨里橫滾穿梭,手中一桿紅纓槍插隙飛舞,從容不迫地將潘玉姬射發的暗器一一撥回。

當此時他月復背受敵,卻絲毫不見狼狽,眉依舊沉,手依舊穩,不像是獵物,倒更像一個伺機出動的獵手。

那一槍,貼著他的項頸刺了出來,一槍挑了潘玉姬的左手手筋。

又一槍,直襲萬鼎的頸側軟骨。

竹林盡頭處傳來一聲暴喝,雨幕里的竹林上空驟現一鉤彎月。

霍岸雙眉微微一凜,當即撤槍,收緊腰月復,憑借一瞬爆發的勁力凌空一轉,長槍劃過碎石,借力縱身,往木屋後的亂草叢中竄去。

萬鼎听得身後一聲斷喝,知是援來,精神為之一振,右臂掄圓,張手將流星錘甩出,直襲霍岸後心。

不想霍岸即便竄逃之際仍沒忘記斷後,如有先知地回槍一掃,槍與捶相撞,火花電閃,手臂拉長,身體蕩起,藉著這一撞之力,去勢反而更疾。

萬鼎提身欲追,就听薄驍疾聲叫道︰「窮寇莫追,小心有詐!」抬頭看向木屋後的蕪蕪深草、莽莽荒山,遲疑了一下,終是頓住腳步。

兵不厭詐。霍岸如此痛快地收手,引他緊追,難保這齊人深的荒草里頭沒有潛伏的殺機。

薄驍跨步上前,將已經暈厥過去的桂若彤抱了起來。

雨勢如傾盆。

薄驍背著桂若彤在暴雨里狂奔,充血的眼,蒼白的頰,讓他的面孔此刻看起來有些猙獰。

「穆典可!穆典可!」他咬牙切齒地默念道,心中不知是悲痛多一些,還是憤怒多一些如果桂若彤今日難逃一死,他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向她討回這筆血債。

萬鼎先薄驍一步沖進了那間掛著破舊匾額的醫館。

如先前數次一樣,醫館里沒有一個病人,空蕩蕩靜寥無聲,一位白發老大夫靠坐在椅背上,面目安詳,似在打盹。卻早已沒了呼吸。

「去懷仁堂!」薄驍紅著眼,終是下定決心,一頓足吼道。

譚周設了好大一場局,燒掉近半個懷仁堂,亡者四十,傷者逾百,此乃深仇。可眼下,除了懷仁堂的大夫們,再沒有人能救桂若彤了。

穆典可就算再喪心病狂,也不能殺絕懷仁堂里所有的大夫。就算她有這個本事,她也不敢,也不至于為了一個小小的桂若彤,一定要和常千佛反目成仇。

桂若彤被人抬了進去。

薄驍和萬鼎站在人來人往的益心廳,被人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被雨水淋透的身體是冷的,雙頰卻是燙的,如同有火在燒。

他感到深深的羞恥。這是他入穆門以來,第一次,深以之為恥。

潘玉姬倒是沒有這麼強烈的屈辱感。只不過他的左手筋被霍岸挑斷,槍頭磨挫,搗得稀爛,就連懷仁堂中最擅筋骨接連的大夫無回天之力了。

約模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那麼久,潘玉姬才推門出來,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臉色陰沉得能淌出墨來,也不看薄驍和萬鼎兩人,徑直往外走。

「等等。」

在潘玉姬正要步下石墀時,薄驍忽然開口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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