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蓮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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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雲盤桓一夜,雨終于還是下下來。

一個身材頎長,青箬笠綠簑衣的年輕人穿行在蓮葉寺萋萋深草里。細雨淅瀝,叩打著被荒草淹沒的殘垣頹壁,低喑沉悶如同一首悠長的挽歌。

一扇掛著蛛網的木門後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

男子摘了笠帽,抬步走上青磚破損的台階,推門而入。木門破舊失修,推開時門軸轉動艱難,發出吱嘎磨壓聲,極是刺耳,瞬間將人從彌漫著哀傷的老舊氣氛中拉回到眼前。

譚周光腳坐在禪室中央一張沾滿灰塵的蒲團上,正卷著袖子和褲腿,專心致志地修一把變了形的老犁頭。

那犁頭上銹跡斑斑,有些年月了。是他不久前才從譚宅的庫房里翻出來的。

以他如今的身家,已不需要再挽上褲管,親自下田犁地,這犁耙自然也用不上。但他對于這些陪伴他走過艱苦歲月的物事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深厚感情,曾經用過的農具︰犁耙,鐮刀,簸箕,一樣都沒有丟掉,全在庫房里好好存著。

譚朗不能理解他。

薄驍更是無法理解譚周這種做派,甚至覺得他有些做作,挑眉道︰「現在全滁州城的人都在找你,你敲得丁兒郎當響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藏在這里?」

他跨了幾步,也不顧那案頭蒙塵,抬腿坐上去,從懷里掏出兩張揉的皺巴巴的宣紙,抬手扔過去。

紙張輕飄如雪,卻飛得十分穩當,重疊落在譚周腳下。

譚周沒有去撿,抬頭從破了洞的窗牖往外看,雨影紛紛,隱有秋涼意。

「始知東門黃犬,華亭鶴唳。」他沉聲感慨道。

薄驍笑了一聲︰「以前老大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這人哪,就是賤,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一心想著往上爬,什麼都可以舍棄。等想要的得道了,又開始懷念以前的生活。我說老譚,你以前可沒這麼喪氣啊,真讓常千佛嚇破膽了?」

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客氣。

譚周不以為意地笑笑,抬手撿起腳邊那兩張沾了雨水的宣紙。

那是兩張懸賞令。正中央醒目地畫著他的頭像。比頭像更醒目的事旁邊一列筆畫工整的大字︰賞銀十萬兩!

兩張懸賞令幾乎一模一樣,除了落款。

一張出自官府,一張出自常家堡。

也就是說,不管是誰,只要能幫常千佛找到他,就能從官府和常家堡處總共獲得二十萬兩賞銀。這是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掙不到的數目,誘惑力不可謂不大。

自然,官府是不會拿出這麼多銀子幫常家堡抓人的,那銀子也是常千佛出。之所以分作兩分,不過是借官府的名義取信于民,又或者說,是為了在官府面前掩蓋住常家堡在民間的聲望和信譽。

常紀海的這個小孫子,年紀不大,做起事來卻是縝密正周祥、老成穩重,是大器之質。

譚周不禁想到穆月庭及笄之處,上門求親之人絡繹不絕。江湖門派、富商大賈、甚至是朝堂顯貴,或為拉攏穆滄平,或傾慕穆月庭的美色,爭破了頭想與之結親。穆滄平不得罪一人,也不應下任何一家。表面上看去是主意難定,可譚周知道,這幾年來,穆滄平是一門心思想把穆月庭嫁去常家堡。

為此他們這些手下的人也曾有過不解。

包括穆月庭自己,恐怕也不大看得上常千佛。

自古美人愛英雄。

穆月庭喜歡的,是那類豪氣干雲、萬眾矚目的慷慨男兒,所以她念茲在茲地想了金六那麼些年。常千佛對她來說,終究是太綿軟了些。

這種想法,在譚周進入滁州,與常千佛為數不多的幾次交手後,已打消徹底。

他不得不承認,無論在文在武,哪怕是在他所擅長的識人斷物方面,穆滄平的見識也遠在他之上。

「看來我這顆人頭還挺值錢的。」譚周不緊不慢,絲毫不見慌張。

薄驍抬手撥著濕漉的發,黑發沾著雨水,胡亂甩到臉頰上,在極白極淡的容顏上添了幾抹濃重顏色,分明陽剛,偏透著股子說不出的艷,顯得詭異而迷惑。

「那你是有應對的辦法了?」他漫聲問道。

「那倒沒有。」譚周說道︰「不過常千佛拿出二十萬兩銀子,就想抓到我,只怕還沒那麼容易。」他環顧四周,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薄驍知道這是蓮葉寺,但譚周這麼問,答案顯然不會這麼淺顯。

他看著譚周。

譚周說道︰「這座寺廟叫蓮葉寺。你別看它如今衰敗破舊,當年可是座香火旺盛的大寺,大德高僧雲集于此,比建康城外的國安寺也不遑多讓。

十四年前,西域魔宗為北軍先驅,大肆入侵中原。蓮葉寺的濟同方丈帶領眾僧徒全力殺敵,重創了魔教根基。然而濟同方丈和寺廟一百零八名僧人在這一役中全部死難。

民眾感念,在廟門鑄了一尊石佛像,又擺上水缸一百零八口,種上蓮花,年年來拜。」

薄驍疑惑道︰「既有人拜祭,這廟又怎麼會荒敗成這樣子?」

譚周道︰「沒有人打理,自然就破敗了。魔宗侵入滁州之時,當時的刺史王源第一個棄城逃跑,官兵不戰而潰,這是朝廷之恥。」

薄驍听明白了,淡眉挑起︰「你是說朝廷為了遮羞,對蓮葉寺眾僧的死國之舉視而不見,任由它衰敗下去?」

譚周看出了薄驍的憤慨,笑道︰「可以這麼說。你知不知道,那逃跑的刺史王源,他今又在何處?」

薄驍哪里知道。

譚周自問自答道︰「那王源出自瑯琊王氏嫡支,棄城逃跑之後被降了級,調到九江郡一個叫柴桑的小縣做了柴桑長。不足一年便因政績卓著,升任揚州刺史。而今已官拜司農,掌管錢農之事,是真正的肥差。」

譚周敲打犁頭,淡然說道︰「你還年輕,往後這種不平事,你會見到得越來越多,也會越來越習以為常。不說南朝,就說北國,它難道就清明太平,就毫無骯髒丑陋之事麼?

甚至是這些被救下的滁州民眾。他們所謂的感念又能讓他們做出多少?一口缸,幾株蓮,不會再有更多了。

時間久了,他們還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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