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盲棋

那易先生微笑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語氣有禮,卻分明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並不刻意為之,而是習慣使然。

穆典可對于不相干之人的態度一向不怎麼看重。禮敬也好,輕慢也好,高高在上,伏低做小都對她沒什麼區別。當下淡淡說道︰「蘭花俏。」

那易先生既是從建康來,自是听過蘭花俏的名號,微微笑道︰「原來是蘭花夫人。」

說罷轉身,負手前行,一舉一動盡是高位者的從容。

這種待客之道可以說相當無禮了。

但穆典可不在意這些,更不必說這易先生的無禮是沖著蘭花俏去的,與她本就沒什麼關系。

梅隴雪不通人情世故,是壓根就沒看出有什麼不妥。

唯一覺得尷尬的只有祺玉,面上卻並未顯了半分,笑著說了聲︰「客官請。」

穆典可和梅隴雪「母女」牽手尾隨那易先生進了屋。

進門是間十分空闊的堂室。堂中陳設不多,但每一樣都不是凡品,方位布置也有講究,無一不在彰顯著主人尊貴的身份。

正對門置了一架紫檀木六扇屏風,分別繪以山水,花鳥,人物,猛虎,山禽,蝶戲圖樣,活物栩栩如生,靜物瀟灑寫意,極顯筆力。

堂中置放著一張巨大的棋盤。以紅松木打造,經緯格清晰分明,做工十分考究。

棋盤東西兩向放了兩張紅松木的青漆椅子。大概考慮到這時節天氣還未全然暖和起來,墊了兩個蜀錦墊子,繡著大朵艷紅牡丹,挖花手法相當工巧。

易先生道了聲「夫人請」,率先落座。

穆典可坐下後,便有容色美艷的婢女上前來斟了茶。

七八個青衣小童魚貫而入,一邊四個,在棋盤南北兩邊站定。站在南邊的四位小童每人手中端一只棋盒,盛著白子,北邊的青衣小童則持黑子。

兩名宮裝少女一人托著一道潔白絹布走到易先生和穆典可面前。

穆典可接過那絹布蒙在眼上。

梅隴雪大是好奇︰「娘,為什麼要蒙上眼楮?」

穆典可年十七還不足十八,雖說徐攸南交待那幾個牙婆刻意給她妝得老一些,看著也不過二十出頭。

梅隴雪這一聲清脆響亮的「娘」一出口,在場之人除了那位易先生,皆露出驚異之色。

祺玉看著眾人的反應很是滿意,論這鎮定和不動聲色的功夫,自己還是相當不錯的。當然,和那位爺自是不能比的。

穆典可被梅隴雪叫得多了,面色倒安然,笑著解釋道︰「這是下盲棋,不能看棋盤上的落子,所以要蒙上眼楮。」

梅隴雪懂了︰「是要比誰的記性好嗎?」

梅隴雪從入師門就不停听千羽對她重復,你師姐是如何如何了得,如何的機智多變,過目不忘雲雲,對穆典可是發自內心的崇拜。當下便接了一句︰「那娘你豈不是贏定了?」

穆典可就算不能視物,也能感覺到堂中空氣明顯滯了一下,淡笑到道︰「不光比記憶,還要比棋藝。這位易先生是下盲棋的高手。」

梅隴雪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語聲依舊輕快︰「那也不能比娘厲害。」

說完繼續拿勺子挖酥酪吃。

因她年紀小,易先生的僕人給她上的不是清茶,而是一碗羊乳酥酪,女乃白濃稠,入口生香。梅隴雪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伸出舌頭在碗底舌忝了一圈,說道︰「娘,我還想吃。」

絲毫沒覺得自己上句話有什麼不妥。

易先生臉上蒙了絹布,微微側頭。那僕人會意,上前從梅隴雪手中結果盛酥酪的碗盞,說道︰「小姐稍等。」

易先生身後的瘦高侍衛並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面皆有怒色。易先生倒是笑了,接著梅隴雪上一句話道︰「听了小姐這番話,某對這一局棋更加期待了。」

穆典可道︰「小女言語無狀,冒犯先生了。」

易先生笑道︰「稚子之言,最是真摯無偽。我倒喜歡听這樣的聲音。」

「先生見笑。」

蒙著眼下棋對穆典可並沒有什麼難度,難的是如何隱藏自己的棋路。俏蘭花是個混跡風月場的浪蕩女子,不拘俗禮,率性而為。她刻意去模仿,一心兩用,難免就有些顧頭不顧尾,錯漏頻出。

讓穆典可大感驚訝的是,那位易先生看似溫文爾雅,行棋卻是勇悍無匹。且並非單純的匹夫之勇,而是一步十思,所謀甚遠。

八個小童照兩人說的方位落子。玉質棋子敲打在紅松木的棋盤上,聲音甚是清脆悅耳。

且各小童腕力不同,反應也有快有慢,落子間隔聲有長有短,或音域寬而沉,或音色清而促,高低錯落,如同一篇詞藻華美,珠璣字字的長短賦。

一局終,穆典可輸了十五子。

這原也是意料之中的。

那易先生棋藝高明,而穆典可為了演好一個風月場上打滾的青樓女子,就不能表現得太有謀思,只輸十五子已是十分理想的結果。

倒是梅隴雪在听布棋小童宣布結果後,滿臉的不可思議,瞪著眼看了棋盤半天,再看向穆典可,眼中隱有失望之色。

易先生摘下絹布,靜靜地端詳穆典可片刻,笑道︰「我到酬四方四天了,今天之前,共接受了三場挑戰。最膠著的一局是前天,被一位精于棋藝的商人幾乎逼至絕境,最後險勝三子。」

易先生語氣略頓了頓,笑道︰「不過今日與姑娘這一局,讓人印象深刻,可算某生平最有意思的一場對弈。」

此話一出,穆典可便知這位易先生道行高深,看出了自己的偽裝。

他改口稱自己姑娘,而不再叫夫人,想必已對她的身份起了疑。

只不過似這等高人,通常不好生口舌事,倒不必過于擔心。當下淡淡笑道︰「先生抬舉了。」

賭注按事先約好的,是一百金。

那易先生笑道︰「某非淡泊名利財物之人,但對黃白之物也並不過分看重。若姑娘不介意,就將這賭注換成一個名諱,可妥?」

穆典可道︰「願賭服輸,先生既然贏了,賭金理當收下。」

那易先生也是個豁達之人,見穆典可不願透露姓名,也不勉強,又道︰「改日可否再與姑娘約戰一局?」

穆典可淡笑道︰「敗軍之將,無顏再戰。」

這位易先生的舉止談吐,心機謀略,樣樣都不簡單,只怕是當朝顯貴。能不沾惹,盡量不要惹上。

易先生微微一笑,拂衣擺起身。

照祺玉所說,這位易先生深居簡出,不大見客,每日只下一局棋。一局下完了,起身自然是請客的意思。

穆典可道了聲「告辭」,帶梅隴雪出了碧繚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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