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飯之恩

易容面皮並不好卸。

且就方卿言剛才的反應來看,穆典可直覺自己還是不要在她面前露真容的好。

「民婦此次入京,是個人行事,不願牽扯到夫家,故不能夠以真容示人,還請娘娘體諒則個。」

「不見真容,你如何自證身份?」方卿言抻背往後仰了仰,恢復端坐之姿,眉宇間冰雪自持,仿佛剛才一瞬間的神色崩裂只是穆典可的錯覺。

「娘娘需要民婦如何自證?」

方卿言不再說話,掏出一方棉帕細細擦拭手指。

對于穆典可,她所知並不多。無非此女容貌肖柳青蕪,總氣方顯,嫁了容謙兒夢寐不得的人……

想到容謙兒,她倒想起來一件事可斷眼前人真偽。

「我記得四小姐當年入京,于灑金街上遇刺,阿顯曾去探望,隨行兩名侍衛是何形容,高矮胖瘦,四小姐可還有印象?」

「娘娘許是記岔了。」穆典可笑道,「大將軍當日並沒有帶侍衛,倒是有一名戴冥籬的女子同行,後來才知是容家的九小姐。容小姐聰慧博聞,令民婦十分欽佩,初次相見,言談甚歡。倒是大將軍看不上女兒家談話,嫌民婦所言乃是奇技婬巧,難上台面。」

與容謙兒所言正合。

只不過穆典可漏掉一些細節。譬如罵方顯是「三季人」,遭他斥「奇技婬巧」之後,回懟得他啞口無言……除了正主,不會有人刻意將這些話昧下,反會為了為了博取對方的信任,說得越詳盡越好,

方卿言對穆典可的身份不再存疑,神色稍和緩,問道,「你去留閑院見過容四叔了嗎?」

「尚未。」穆典可說道,「字箋是從方大將軍那里得來的。」

方卿言眼睫閃了下,不知想到了什麼,默有頃,道,「容四叔自揚州返京當天,中書省便下令上門拿人了。與阿顯匆匆一見,諸般事難以盡交代。如此情形下,四叔還記得為四小姐留箋一封。」

穆典可心中微凜,不卑不亢道︰「我與方遠乃是生死之交。昔日他受囚于明宮,容相也曾請我幫忙營救過。方遠的事情,尤其性命攸關事,娘娘可如容相一般信任民婦。」

方卿言略感意外。

眼前女子談吐舉止與傳聞中的大不一樣。

倒確確實實是常家人的做派。

「你和方遠是怎麼認識的?」方卿言繼續垂頭染指甲,對穆典可的回避有些不悅。

「算是不打不相識。」穆典可說道,「他投我以嗟來之食,我把食物砸還給他,後來他向我道歉,單獨請我吃了一頓宴席。我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便答應做了他的琴童,給他煮茶溫酒,抄錄琴譜,他給我工錢。」

往事經年,想起來如隔了數重山般遙遠。

「就這些?」方卿言意猶未盡般,又補了句,「你氣性還挺大。」

穆典可笑了笑。

她倒沒想到,方卿言會對這些事情感興趣。大抵豪門貴女,一生宥于一個地方,外面的人事跌宕,對她們總是新奇的罷。

便接著說了下去,「君與這個人,都說他溫柔,其實骨子里疏淡得很。也許初見面我讓他高看了一眼,他倒肯為我破一些例。他教我讀書、彈琴,為我殺過一個有狎童癖好的左燕貴族。有時會給我送藥,腿斷時,也端過茶,倒過水……但即便沒有後來這些,他在我餓了兩天兩夜之後,請我吃的那頓飯,已足以令我為他進京走一趟了。」

方卿言初知穆典可時,她已在常千佛的庇護之下。

她一直覺得,這是一個被偏愛的女子,有美貌,有自由,最重要是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卻不想,這份幸運背後,還有一段重生前的痛苦涅槃。

「听起來,算患難之交了。」方卿言說道,「你是只想見他一面,還是打算把人帶離京城?」

「看他自己意願。」穆典可據實道。

方卿言收了字箋在袖中,起身進屋。不怎麼合身的白麻孝服空闊也搖擺,愣是讓她走出來萬千恣儀。

方卿言在屋里待了有一會。

出來時,身後跟了一個一瘸一拐的宮人。看走路姿勢,臀背傷勢不輕。

「這是蔣連,是信得過的人。」方卿言說道。

穆典可想起歆白歌說,方卿言夜闖雍和宮時帶了一名內侍,猜想就是眼前這位。

拱手道,「有勞蔣內侍了。」

又從袖中取出一瓶外敷上藥,「這是我臨行前,小姑為親手調制的治外傷藥,據說藥效神奇。權當作對蔣內侍傷病中為我引路的答謝,還請不要嫌棄。」

方卿言應當同蔣連說過穆典可的身份了。她的小姑常素衣親手調制的藥膏,是有錢也難買到的稀罕物,見方卿言無異議,蔣連連聲道謝收下了。

兩人走到院門口,方卿言叫住了穆典可。

「四小姐離京前,去看一眼容四叔罷。雖說先前有諸多過節,但後來,四叔暗中護你,也做過不少事。」

穆典可默然。

她相信方卿言不會說謊,但她為人妻子,去見一個曾向自己示好的男人,總是不大妥當。

「听說,竇氏留下懿旨,寬赦方容欺罔之罪,方三爺已經出獄了。」她並不拙于口舌,這話卻說得磕巴,是心虛的緣故。

方之霖能出獄,因他一無實權,二無名望,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威脅。容翊就不一定了。

「他出不來了。」方卿言說道。

她的表情有了裂隙,目露悲愴,「四小姐念念不忘當年方遠的一飯之恩,可知有一個詞,叫大恩成仇?」

她大概是憤怒的,竟直呼天子姓名,「他對劉顓的恩情太大了。」

「受人深恩者,一旦選擇了和恩人翻臉,會比不相干的人更加惡毒。我太了解劉顓了,他要顧全自己的體面,解釋自己的無情無義,就一定會設法證實四叔的罪大惡極——是不會有讓他活著走出來的那一天的。」1

穆典可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方卿言的話听上去殘忍,但句句屬實。

「娘娘可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容相?」她終松口。

「就說家中一切都好。」方卿言目無所寄,望著空悠悠的瓦藍天,「有我和阿顯,我們會照他的吩咐走好剩下的路。」

穆典可忍不住看了方卿言一眼。

女子側身立,儀態端方,無可挑剔,定是經過千萬遍的苦練才練就的這看似輕松的坐站之姿。僅僅為了取悅一個不愛的男人。

她心里,應當很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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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國,薩克雷︰「如果一個人,身受大恩之後又和恩人反目的話,他要顧全自己的體面,一定比不相干的陌路人更加惡毒。他要證實對方罪過,才能解釋自己的無情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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