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氣 第一百四十二章︰前塵

作者︰齊世庸人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平靜的日子如流水,兜兜轉轉已是一年光陰流轉而去。

張緣一向來個子長得極快,一年時光過去已經成長為一位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

今日張道靈提議帶張緣一進山,說是家里雕塑所用的木材已經要用盡,進山找幾棵年份不低的樹,做成木材原料來。

其實往常張道靈一旦缺少木材,都是去集市之中挑選購買,之所以今日特意帶張緣一進山的目的,只是因為想讓張緣一多多了解一點關于木工樹木的常識。

畢竟作為一個木工,一輩子只知道使用現成的原料,不了解原料的生長環境,材質特性,那對于一位木工師傅來說可以說是十分失敗的,至少不是技藝精湛的木工師傅。

樹與人不同,不算上修士動輒長命百歲,一個人或許只要數年或者十幾年就成才了,一棵樹要經歷數十年,甚至上百年上千年才能成長為一棵真正的參天大樹,一棵真正意義上的大樹。

了解一棵樹的生長環境,可以很好地了解一棵樹的種種特性。

比如一棵樹常年生活在干燥缺水的環境之中,那麼它的根必定極其繁茂,它的葉大多成針狀,為了保留水份,樹干相對而言要緊實許多,這樣的木材一般相對適合做躺椅,做床,不至于造成風濕骨病之類的頑疾。

若是一棵樹常年生長在潮濕多水環境的樹木,那根系大多于陸表之外,所謂繞樹盤虯,大多說的就是這樣的,但其實往往這類樹木的根系反而比不上生長在干燥環境的枯木。

兩人一路跋山涉水,登山至上,待快要登上山頂之時,原本兩手空空的張緣一,此刻身上已經背負滿滿一堆木頭樁子。

虎山的露水潮濕,濕氣極重,往往早晨形成,直到午後才能完全散去,不久將近傍晚,霧氣璋氣又再次升騰而起。

所以在虎山上生長的樹木品種大多是一些喜濕喜潮的樹木,水汽入木三分,背負在身上,極其沉重。

哪怕是張緣一這樣的半步踏入修行之人,背著如同一座小山岳一般,滿滿一堆的木材,走在泥濘的山路上也顯得有些吃力不已。

張道靈走在前面帶路,張緣一緊緊跟隨其後。

張道靈對于張緣一體力的度,向來把握得極好,一旦張緣一表現出些許的不適,氣息稍微有些許紊亂,他就會假裝停下來喝口水,或是伸個懶腰看看風景什麼的。

上一些比較險峻的山路,他也會在張緣一需要之時伸出手來,拉張緣一一把,師徒二人,與其說是身份分明的長輩與晚輩關系,倒不如說是親密無間的兄弟伙伴,再加上張緣一長得挺拔修長,而張道靈又一直是年輕人的模樣,兩人的關系就顯得更加親近了。

翻過一座小山丘,再沿著荒草從上的古道,攀登而上,不一會兒,兩人就來到一個巨大的草原壩子之上,視野豁然開朗。

張緣一知道之後又要走不少的路,為了省時省力,就干脆將背上的一堆樹木悉數放在一旁,想著回來之後再重新拿回去。

然後他便起身,獨自一人走上前去,身輕如燕的他,一時間竟然連張道靈都被甩在了背後,好似張緣一在領路一般。

虎山之巔的風兒,不可謂不大,山下還是屢屢微風入山林,山上就是陣陣狂風刮草原了。

春季的芳草,在狂風的吹拂之下,如同被千軍萬馬碾壓一般,伏倒一片,完全抬不起頭來。

就連張緣一走在草原之上,都不能做到像往常那般自在,腳掌之上要使出不少力。

草原並不大,不一會兒就到達了盡頭,與先前上山時見到的緩緩拾級而上不同,在虎山頂的另一邊是一座萬丈懸崖。

就像是被人揮劍攔腰截斷一般,整個懸崖被切出一道極其光滑的平面來,宛如一塊巨大的古樸屏風,所有的颶風,席卷一般,呼嘯而至!

張緣一一襲青衫,在狂風中眯著眼,衣擺猛烈鼓動,連帶著濃密的黑發向後倒退,略微稚女敕的臉龐,看起來還是一位翩翩少年郎呢!

懸崖之外是一座巍峨的青山相對,點點五顏六色花朵點綴其中,鮮艷濃郁,為整座青山平添不少靈動。

虎山雖然不至于高過天際,但在特殊的環境之下,雲彩環繞,應運而生,就像一層層雪白的狐裘大衣,裹挾整座青山,如浴中美人,又如一輛輛彩雲車架,青山白日飛升。

張緣一眺望遠處的青山,那美不勝收的美景,沉醉出神,張道靈卻遲遲走上前來。

兩人共同欣賞著眼前的風景,默不作聲,此情此景或許本就不需要再說些什麼。

過了許久,張道靈莫名說道︰「你來這里多久了?」

張緣一眼神飄忽,有些惆悵道︰「或許有一年了吧。」

張道靈偏著頭笑著對他說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呢?」

張緣一抿抿嘴,不作回復。

張道靈拍了拍張緣一的肩膀,笑道︰「好了緣一,也別跟著我這麼一個死人在這里耗了,回去吧,師傅又不是什麼傻子,也不是不懂得善解人意,不會責怪你的。」

張道靈何等心智如妖,早在張緣一在屋檐之上使出那招他從未教導過的劍招之時,他就大致推測出了一個大概——他並不是他!

在他們中就屬他對于每個人的門路了解最深,他只是稍稍推衍了一番就明白,自己不過是周如山大千世界里的一道法相投影罷了。

周如山作為潮湖書院的一山之主,在他們中最擅長玩弄大千世界,研究也最是深奧,神秘莫測!

之所以周如山的大千世界最奇特,原因就在于他是真的在打造一個世界,一個充滿生氣的世界。

因為早些年和周如山交往極深,他張道靈此刻在這大千世界之中,也不過是周如山根據對張道靈的了解,在結合一些張道靈的大道之物,構建而成,他此刻是一個真正的活在其他世界里的活死人。

不同于夢君的那套眾生相琉璃鏡,這大千世界哪怕是夢境,卻近乎與真實無二,如果一個人沉迷于此,或許那就是一生沉淪,完完整整的一生。

至于張道靈為何知道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張緣一進入這個大千世界就是理由。

張緣一的出現本就是在向他宣告,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張緣一也很順利地進入了潮湖書院,一切都在按照他所預設的軌道前行著,能夠最大限度地保留法相投影的心智。

這也是周如山大千世界的奇妙之處,也是張緣一早早知道真相,卻不願清醒的原因。

張道靈模了模張緣一的腦袋,欣慰道︰「我們的小緣一長大了啊,終于成長為了一位可以獨當一面的男子漢了。」

如果是剛進入潮湖書院的張緣一,恐怕在剛听到張道靈這番言語之後,恐怕就要痛哭流涕了,但是此刻的張緣一只是沉默,淚流滿面,亦或是根本就不敢言語,只怕剛一開口就變成了哭腔。

張道靈點點頭,微笑著說道︰「這樣就對嘍,哭哭啼啼可成不了什麼大事,我的弟子可不就是要勇敢地承受,勇敢地面對嘛,但是師傅還是要問問你,你可曾怨過師傅,怨我將你卷入亂世,怨我拋下你離開。」

張緣一咽了一口口水,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澀笑臉,盡量穩住情緒道︰「徒兒從來沒有如此這般想過。沒有師傅,就沒有徒兒。」

他說這句話時,狂風刮在他的臉頰上,淚水肆意流淌,沾在發絲之上,顯得些許凌亂狼狽。

張道靈哈哈大笑,「你現在這副樣子像極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情形,也是滿面粉塵,跟個花臉貓一樣,髒兮兮的,就差掛兩個鼻涕蟲了!」

張緣一一邊擦拭眼角,一邊苦笑,埋怨道︰「師傅你可別埋汰我了!」

風越吹越大,好似偏偏和張緣一過意不去,剛擦干淨的眼角,轉眼濕潤,沒完沒了。

張道靈幫著張緣一抹去一溜眼淚,真正意義上正視張道靈說道︰「趁著這個機會和師傅好好說說看,練功有沒有偷懶,有沒有好好听山長的話。」

張緣一支支吾吾回答道︰「都有好好做的,都有好好听話的,師傅放心。」

張道靈看了看逐漸虛幻起來的雙手,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他說道︰「有什麼想對師傅說的,一次性說了吧,積壓在心里可不好啊。」

張緣一深吸了一口氣,好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出口,話到嘴邊卻唯獨剩下一句,「師傅對不起,徒兒知道錯了。」

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張道靈賞了張緣一一個板栗,知道這小家伙一定是在後來惹得自己不快了,笑呵呵道︰「你小子啊,師傅什麼時候真正怪罪過你啊,當不得真的。」

張緣一低著頭,腦袋微微起伏,好似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張道靈走到懸崖邊上,抬起雙手,仿佛要迎接整個天地,所有的狂風容納于心胸之間,他高呼道︰「師傅一輩子驚天動地的事做過不少,但最令我滿意的還是收了你做弟子,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驕傲!」

張緣一驀然抬頭,張道靈卻背對著他被狂風吹散,只留下一句輕微的話語,夾雜在風中,「辛苦你了,緣一,我的好徒兒。」

——

虎山之巔,一位青衫少年雙腳懸掛在懸崖上,左右腳互相輕輕敲擊著,一位留有稀疏白發的老人悄然出現在他身旁,靜靜站立。

青衫少年眉眼平靜,眺望遠處的青山,輕聲道︰「在下也曾念及一詩,詩雲如此,‘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曾經不懂其中何意,只覺得既然現實中成就不了,那為何在夢中都不願去實現一二呢?為何非要把自己過得那般決絕清冷呢?後來真正經歷過離別,經歷世事無常,前路泥濘無奈,才稍許明白其中真意。」

說到此處時,青衫少年驀然不在言語,眉眼之間盡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滄桑。

滿頭稀疏白發的老人,長嘆一聲,「醒時無法做到的事,夢中片刻就實現了,倒不如醒時無法做到之事,夢中依舊無法做到。與其給一個廉價的團圓,不如留一個無盡的惆悵。」

青衫少年微微閉上眼眸,依稀可見那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他好似想起了什麼傷心事,喃喃自語道︰「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

曾經快馬平劍少年,尚不知死生寂寞,可死生經歷得多了,誰又能不覺寂寞?

老人鬢角微微飄動,繼續說道︰「花非花,霧非霧,來如春夢幾時多?去似朝雲無覓。離夢雖美卻易幻滅,是夢是真,自有能辨之者。所謂團圓,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死撐罷了。」

青衫少年呵呵一笑,好似釋然,站起身,對著青山張開懷抱。青衫遇青山,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他目光澄澈,朗聲天外道︰「如果所有的如果都有生命,如果我只可以愛我以為的世界,那山河並肩而坐,各自聆听幸福的聲音。瞬間即永恆!我無法強迫自己順應流俗,也不願碌碌無為,听天由命。我要擁抱萬里長空,我要把世界融匯于心胸。」

他向著老人作揖行禮,恭敬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老人扶須而笑,笑靨如面,「這就對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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