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看起來年紀二十左右,穿著絳紫色的勁裝,腳下踩著一雙豆青色的鹿皮短靴的青年男子听到聲音,推開了馬車的門,將薛神醫迎進了馬車之中。
薛神醫的衣角已經被雨水打濕,腳上的黑布鞋也已經沾滿了泥水,等他一上車,那青年男子趕忙給他送上了干淨的鞋襪,在門口的位置幫他換上,又將那小童扯了上來。
薛神醫神色凝重之中帶這些心慌。
馬車之中一個身穿寬袖長袍的男子正歪坐在馬車座椅之上,他柔順的頭發披散著,骨節分明的縴長手指推開了前方的車窗,那錦緞的袍袖,隨著他的動作滑落下來,露出了他小臂的線條。
听見薛神醫的聲音,男子嘆了口氣,將手收回了回來,車窗也緩慢的落回了原處。
薛神醫連忙拜見,男子坐在馬車最後面的位置,豆大的火光沒能將他的臉照亮,只能看出他的心情似乎並沒有多好。
薛神醫有些慌張,不過還是拱手跪坐在一旁,等著小童和那絳紫勁裝的青年上車以後坐在最深處的男子才開口說道。
「他們情況怎樣?」
男人的聲音中氣不足帶著無限的慵懶,好像每一個字都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一般。
可即便這樣,馬車之中的人也沒有一個敢對他升起半分的不敬。
一把年紀見多識廣的薛神醫卻也是將頭壓的很低,恭恭敬敬的回話。
「他們之中受傷最重的是一個孩子,不過馬車上不好處理,要等到安穩下來才好做打算。其次是一個小姑娘,受了些內傷,我已經施針,想來這陣子傷情應當穩定了下來,剩下的兩個大人都沒有太多的傷,而孩子們只是染了些風寒,喝了姜茶已經好了許多,只等停下以後,在煎一副藥下去,當是沒有太大的問題了……」
薛神醫零零碎碎說了許多,只是為了掩蓋內心的慌張。
可這些話卻依舊無法打消那男人的不快。
「神醫沒什麼遺漏?」
听了這話,薛神醫臉色瞬間白了,馬車之中一片安靜,外面的雨聲也小了許多,似乎是要停了。
等了許久,那男人才轉過身來緩緩開口。
「表哥,表舅父沒與你說的事,自然有其道理。家族傳承不易,枝繁葉茂是好事,可也莫忘了根長在哪。」
薛神醫心跳如鼓,不過神色卻漸漸平靜了下來,態度也更加恭敬了許多。
這個時代所謂的神醫,並不是自封的那種,也不是大家覺得他仁心仁德就能隨便稱呼的,而是真正通過工科考級一路考上去的。
雖然如今在外行走的只有他一人,大家也都叫他薛神醫,而他的經驗和天賦也確實對的上這等級,可薛家的神醫不止他一人,真正當家的也並不是他,而是這男人剛才說的‘表舅父’,也是他的堂伯父薛順。
如果不是薛順的年紀太大,不宜長途跋涉,這一趟出門的任務也不會落在他的身上。
他從中得到的好處自不用多說,可隨著時間增長,他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重……
「確實……確實還有一人的情況比較特殊……他……他……似乎……」
說話間他微微抬起頭想要看看男人的臉色,只是剛一抬頭,就對上了一雙清亮透徹的眼眸,明明里面沒有太多的情緒,卻還是讓他瞬間低下頭去。
男人看著他低下去的頭頂,緩緩的嘆了口氣,將薛神醫沒說完的話開口說完。
「傷的與我相同。」
薛神醫身體有片刻的僵硬,但那種凝視感如影隨形,讓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某自作主張,讓小童留了些藥給他……」
剩下的話已經不需要再說了,男人沒再開口,只是視線調轉看向了身邊絳紫色勁裝的青年,對方立馬立馬會意。
「薛神醫宅心仁厚,救人與水火,此番自是應當的,您也莫要惶恐。公子請您過來,也只是詢問一下這些人的情況罷了。」
說著將薛神醫扶起,而後與薛神醫一起坐在了馬車地毯上面。
薛神醫身邊的小童滿眼天真的看著馬車上的幾人,視線最後停在了那最深處坐著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再也沒有開口,所有的詢問都交給了他的小廝。
許久之後,薛神醫才被人送出去,回到了自己的馬車之上。
坐在自己車上的時候,他的後背已經濕透,也不知是雨中奔波的關系,還是被人嚇得夠嗆。
他平復了許久才冷靜下來。
可那兩人相同的傷勢,讓他心中的不安難以壓制,一把年紀還要經受這樣的忐忑,實在是有些令人心酸。
看著身邊年紀不大的小童,薛神醫淡淡的嘆了口氣。
可那男人說的有道理,薛家已經龐大到了臃腫的地步,可依舊穩穩立于世間,原因就是那馬車之中的男人,和他背後的勢力。
他們不過是依附別人而生的藤蔓,想要好好的生活下去,總是要明白自己的地位的。
這邊薛神醫離開以後,那男人卻也流露出了一抹異色,他心中千回百轉,嘴上卻只字未言。
而這邊的事情對另一頭嚴青梔她們並沒有半點影響。
薛神醫走後沒多久,嚴青竹就把這邊的情況告訴了嚴青梔,也說了自己吃藥以後傷勢恢復了許多,讓她不要太擔心。
嚴青梔又詢問了那邊的情況,知道大家都還好,這才放心了許多。
馬車一路從夜晚跑到了天亮,一路上路過了幾家客棧,但他們都沒有安頓下來,一直到了一個小鎮,馬車才終于緩緩進了鎮里。
這個小鎮似乎是入海川之中的一個中轉站,在這里停留交易的人不少,各地來往的人不少,人口流動性很高。
進入小鎮之前,有人提前過來和嚴青梔說過,雖然是告知的意思,但嚴青梔也明白,這其實是讓她約束好這些孩子,不要鬧出什麼動靜被人發現異常。
嚴青梔自然答應的很好,這樣對她們也有好處。
他們又不能一輩子流浪,等從入海川離開,還是要回家的。
馭尸宗的人已經夠嚴青梔頭疼一陣子了,再把門開城那些人也引過去可就糟了。
馬車緩緩進入了一個小型商會的後院。
這商會的院子一共四進,除了前面那一排房子和一個院子是商會的地方以外,後面的三進都是他們住的地方。
這里的建築是入海川的風格,嚴青梔帶著一群孩子被人請進了一個二層的木樓。
木樓里面房間不多,但每一個房間都很大,他們帶著孩子住進去正好合適。
這邊剛剛安頓下來,那頭就用人過來說要出去買東西,詢問嚴青梔這邊有沒有什麼要買的東西,需不需要他們幫忙一起帶回來。
嚴青梔自己是不願意出去的,也沒有閑逛的興致,便尋了紙筆,將自己要買的東西寫了下來,又給人拿了錢。
等這些人離開後,又有人給他們送來的被褥食物和熱水。
嚴青梔送走了來人,便將東西分了下去,她將那重傷的孩子安頓好,又看了看嚴青竹,而後正準備去外面打听打听情況,就听說薛神醫來了,她趕緊下樓去接人。
薛神醫這次不止帶來了他的小童,還帶來了一位中年婦人。
那婦人年逾三十,容貌端正,身量不高,有些微胖,穿著洗的泛白的灰色土布衣裳,頭巾被她盤在發髻之中,頭發梳的整整齊齊,一絲不落。
跟在薛神醫的身後向著眾人一一行禮,嚴青梔也對著幾位一一回禮。
薛神醫看到收拾板正的嚴青梔,不禁愣了一下。
昨日在馬車之上燈光暗淡,嚴青梔到底還是落魄了許多。
她不是那種我見猶憐的清水芙蓉,落魄之中好像也有那獨特的風韻。她更像是陽光之下盛放的艷紅芍藥,越是富貴才越顯得她富麗堂皇。
所以相比昨日馬車之上的落魄,如今著朝氣蓬勃的樣子,才更讓薛神醫記憶猶新。
不過薛神醫一把年紀了,到底也是見過幾個美人的,很快便從對美好事物的欣賞之中轉回心神。
他沒有介紹身後的婦人,只是和嚴青梔說了自己此回的來意。
「那孩子的傷勢太重,此前馬車顛簸,我也沒有萬全把握,如今安定下來,便過來重新看看。」
嚴青梔連忙道謝,恭敬的將他們一行引到樓上。
那個重傷的孩子被單獨的放在一個房間之中,君同月這會兒正守著,一見到薛神醫過來,趕忙起身行禮。
薛神醫看見君同月的時候,又小小的意外了一下,這時代的美人或許不少,只是大多數都被生活磋磨的看不出本來的容貌。
偶爾有美艷的俠女,也常常被人吹捧,若是哪家的小姐端正一些,便都足夠別人說上許久了。
與嚴青梔不同,他昨日給君同月施針的時候,就清楚的知道君同月的容貌長相。
可是有時候氣質就是這樣神奇的東西,明明君同月也不是頂漂亮的一個人,可她那恬淡的氣質,和那與生俱來的風情,將她那只有六七分的美貌,生生拔高到了八九分。
薛神醫這時候又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嚴青梔,這樣長相的兩個姑娘,在入海川這地界還能活的好好的,看來是真有本事的!
他想到了這里,視線不自禁又瞟了眼身後的那婦人,心中不由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他輕咳了一聲,身邊的嚴青梔趕緊上前。
「神醫可有什麼吩咐?」
薛神醫指著窗下的一張翹頭案說道。
「這床帳不方便我看傷,你去使人將那桌案搬過來。」
嚴青梔轉頭看向了那硬木的翹頭案,那條案是對應這里窗戶的尺寸做的,大約有一米半長,半米寬,桌面很厚,桌腿粗壯,看著簡單,實則拼拼接接厚重的很。
只是這卻是對普通人來說的。
對于嚴青梔,卻是另一種情況
她走到了那翹頭案前面,揮手將旁邊的椅子挪開,而後一伸手,臉不紅氣不喘的將那條案舉了起來,轉頭一臉疑惑的看向了薛神醫,有些不解,不知道為什麼這點小事還要勞煩別人。
「神醫不知這條案放在何處……」
雖然昨夜剛下過雨,今天的天還不錯,如今正是午後陽光最好的時候,窗口的位置很明亮,只是嚴青梔也不知道這種明亮合不合適,便轉頭詢問薛神醫。
而那小老頭看著嚴青梔扛著那桌案的樣子,張著嘴巴有些呆滯。
這兩天他震驚的事情實在是不少,可都沒有直面一個小姑娘一把扛起一個條案來的震驚。
這種條案都快有二百斤重了,別說一個小姑娘,就是個正值壯年的男子,想要扛起來也沒有這樣輕松的呀!
嚴青梔說話的時候還扛著那條案又走了兩步,輕松的模樣,仿佛那條案是假的一般。
薛神醫的嘴緩慢閉上,視線在寬敞的房間之中看了看,而後伸手指了個位置,讓嚴青梔把條案放過來。
嚴青梔依命行事,那條案輕飄飄的放在了地上,那一頭,君同月也趕緊將棉被放在了條案上面。
薛神醫沒有開口,只是淡淡的看著嚴青梔轉身去抱那孩子,等到嚴青梔彎腰的時候,他才走到了條案旁邊,不著痕跡的伸手去推那條案。
他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但那條案仿佛被釘在了地上一般,穩穩當當紋絲不動。
正當他臉都有些憋紅的時候,嚴青梔抱起了孩子轉過了身,他這才正了正後背收回了自己的手。
根本沒有發現身邊的君同月和他帶來的婦人都抿著嘴。
嚴青梔小心翼翼將孩子抱過來放下,薛神醫沒有動手,而是開代道。
「這里不需要這麼多人,你們只留下一位幫我打打下手就好。」
薛神醫說這話的時候看向了嚴青梔的方向。
嚴青梔的情況他可是知道的,顯然還有不少的瑣事要處理,留在這里也不是不行,但如果一會兒有人過來找,就會打擾他給這孩子治傷。
這可不是他想要的。
嚴青梔愣了一下,但馬上就讀懂了薛神醫的眼神,她趕緊抿了抿嘴,識相的跟薛神醫打了個招呼,便要往外走。
一看她這麼明白,薛神醫也舒暢了許多,看著嚴青梔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麼一般,突然開口說道。
「你等一下!」
嚴青梔前進的腳步頓時停下,連忙轉身看向薛神醫的方向。
「走的時候把門關好,給那些孩子交代一聲,不要往這邊亂跑,天沒塌下來的話,也別讓人過來打擾老夫!」
嚴青梔︰……
「好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