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2章.必須是,也只能是(十四).

……

……

黃柯再次詢問之際,趙俊臣正盯著黃柯若有所思。

趙俊臣沒想到,听到自己對于既得利益者們的貶低言論之後,黃柯竟然會面現暢快與安心之色。

很顯然, 黃柯乃是發自本能的厭惡著那些食利階層的既得利益者。

其實,不論古今中外,對于食利階層的既得利益者,也就是所謂的「特權階級」,絕大多數人都會表現出強烈的厭惡情緒。

但細究起來,這種厭惡心理的源頭,卻不是人們真的厭惡既得利益者所擁有的種種特權,也不是因為既得利益者所擁有的種種特權,乃是建立在剝削勞苦大眾之上, 而更多是出于一種不甘心。

「憑什麼自己不是既得利益者?」

「憑什麼自己沒有特權?」

「憑什麼自己不能食利肥己?」

一個很殘酷的事實是,若是把一個成為特權階級的機會擺在世人面前,恐怕絕大多數人都會毫不猶豫的背叛自己曾經的階級立場,幸喜若狂的成為特權階級的一員,然後也會成為李世杰所講那些觀點的堅定擁護者。

從這方面而言,李世杰所言其實沒錯,絕大多數人的「忠誠」,只是源于沒有背叛機會罷了。

人性本能就是趨利避害,但「趨利避害」這四個字,許多時候就是「忠誠堅定」的反義。

所以,黃柯會發自內心深處的厭惡食利階層的既得利益者,乃是趙俊臣萬萬沒想到的。

身為遼東按察使,黃柯哪怕是不受各方勢力的待見,被排擠到遼東這種軍鎮勢力佔據絕對優勢的苦寒之地任職,但勉強也算是朝廷高層官員了, 自然是有機會讓自己、讓自己的家族, 同樣成為掌握既得利益的食利階層。

所以,黃柯理應是天然親近食利階層的。

但偏偏,黃柯就是對食利階層的既得利益者們深感厭惡,還會因為發現既得利益者的局限性而感到高興與安心,這種厭惡似乎是發自本能。

「難道說……這個黃柯,竟是天生擁有革命者傾向?」

趙俊臣不由是暗暗想到,也是暗暗稱奇。

古今中外,有些人天生就是與眾不同的,譬如漢時王莽、譬如新中國的許多先烈、譬如後世大名鼎鼎的卡斯特羅……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這些人曾經都是特權階層的一員,完全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特權,但他們就是可以一舉躍出自身階級的局限,從更高維度看待與改造這個世界。

就以古巴的卡斯特羅為例,此人乃是古巴國內的頂層大地主出身,但他天生就同情無產階級、厭惡特權階層,在尚未接觸到革命理論之前、還只有十三歲的時候,就開始組織家里的雇農們進行大罷工了,第一個革命對象就是自己的家族。

還有許多新中國先烈的事跡,則是更加令人動容。

所以, 一個人天生擁有革命者傾向,就是發自本能的厭惡食利階層,這種情況雖然罕見,但也不算是特別出奇。

只不過,在目前的中華文化氛圍之中,一個人若是天生擁有這種傾向,則無疑是極為痛苦的。

就像是一朵白蓮,卻生長在荒漠之中。

目前的明朝大環境,根本不適合這種人生存,後世國人所熟知的那些偉大理論,在這個時代也根本沒有出現。

「若是這樣的話,也難怪此人會屢次的改換門庭了!

因為他出于天性,必然是覺得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都不合理,但又受到時代限制、以及儒家三綱五常觀念的束縛與洗腦,也就無力探究答案、自然是深感迷茫。

于是,他先是投靠周尚景,然後又背叛了周尚景投靠了朱和堉,最後又背叛了朱和堉投靠了沈常茂……這種看似三姓家奴的做法,實際上就是源于這種迷茫,他出于本能的想要尋找答案,但不論是周尚景、還是朱和堉、又或是沈常茂,都無法給他一個滿意答案,所以他為了繼續尋找答案,背叛之際也是毫無猶豫……他會輕易受到李世杰那些觀念的沖擊,也正是源于這種迷茫……」

想到這里,趙俊臣看向黃柯的眼神有些復雜,忍不住輕輕搖頭。

*

另一邊,看著趙俊臣的表情動作,似乎是走神了,黃柯有些疑惑,提醒道︰「趙閣臣,難道下官的詢問有什麼問題?」

但下一刻,黃柯似乎想到了什麼,表情間也浮現出了自嘲之意,苦笑道︰「是了,下官被許多人稱作為三姓家奴,屢次的改換門庭,名聲早就臭了……所以在趙閣臣看來,下官這種人竟然也會這般在意‘忠誠’二字,必然是十分可笑了。」

說到這里,黃柯有些黯然,就打算告辭離開。

但趙俊臣則是輕輕一揮手,道︰「黃大人你多想了,本閣從未認為你的態度可笑……你的過往經歷,本閣也有了解!但本閣認為,若是你與周首輔、太子殿下他們理念不合,那也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又豈能算是背叛?事實上,你只要忠于江山社稷的立場沒有改變,本閣就不會懷疑你的忠心與堅定!」

听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黃柯頓時是雙眼發亮,表情激動的愣愣看著趙俊臣,好似尋到了知己,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這個時候,若是趙俊臣願意與黃柯交心,順便拋出一些未來高論,很有可能就會徹底折服黃柯,讓黃柯今後心甘情願的追隨自己。

但趙俊臣稍稍猶豫了一下,卻沒有選擇這般做法,而是話鋒一轉,開始回答黃柯的此前提問。

「我剛才若有所思,乃是因為正在思索應該如何回答你的問題……這個問題稍有些復雜。」

見趙俊臣言歸正傳,黃柯也連忙是收斂心神、專心听講,卻不知道趙俊臣剛才已是放棄了趁機拉攏于他的大好機會。

趙俊臣頓了頓後,繼續講道︰「首先,要明確一點,李世杰所講訴的那些觀點,皆是源于利益角度,而‘忠誠’這兩個字,則是源于信仰,但利益與信仰這兩者則是截然不同的東西,存在本質上的區別!

所以,從利益角度去解析‘忠誠’二字,本身就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自然就會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荒謬結論!

就像是用法家理論去解析儒家觀點,最終結果自然是儒家觀念被證偽,反之若是用儒家理論去解析法家觀念,最終結果也會是法家觀念一無是處!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用佛家理論去解析道家,用道家理論去解析佛家,用游牧民族的觀念去解析農耕民族,用農耕民族的觀點去解析游牧民族,結論也都會顯得很荒謬,因為這種情況從一開始就不合理!

你若是與偏遠農戶討論皇帝的生活,那些農戶說不定還會認為皇帝會用金鋤頭耕地呢!

說根到底,這些理論就像是一顆蛋,它若是一顆雞蛋的話,再是如何孵化,也只會孵化出一只雞崽,絕不會孵化出一只鴨崽,更不會孵化出一只老虎出來!因為這些理論已是自成邏輯,通過這些理論所分析得出的結論,也只會符合理論本身所宣揚的觀念!」

听到趙俊臣的解答,黃柯再次恍然,只覺得心中疑惑消散了許多。

但與此同時,黃柯依然是心存不安。

就像是趙俊臣所言一般,忠誠的合理性源于信仰,背叛的合理性源于利益,那麼……信仰是否能勝過利益?

黃柯本質上是一個實際主義者,所以他當初才會背棄「太.子黨」,也正是因為這種實際主意思維,所以黃柯也就隱隱覺得,信仰想要戰勝利益恐怕是很不容易,所以忠誠的合理性,恐怕也很難強于背叛的合理性。

趙俊臣也是一個實際主義者,看到黃柯的表情變化之後,也很快就猜到了黃柯的想法。

于是,不待黃柯再次開口詢問,趙俊臣又說道︰「其實,本閣本身也更傾向于李世杰對‘忠誠’二字的評價,認為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忠誠,都是因為背叛的利益不夠,又或是從一開始就沒有背叛的機會!」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後世的資本家,後世之人都說資本家根本沒有愛國心,說根到底也是因為資本家的選擇更多,去任何國家都可以享受奢華生活,沒必要把自己綁在任何一個國家的船上——趙俊臣在心中暗暗補充了一句。

然後,趙俊臣也沒有理會黃柯的驚訝表情,又說道︰「其實,一旦是深入分析,這世上任何事情的深層原因都很殘酷!

忠孝仁義這些美德,李世杰已經談了‘忠’,那你覺得‘孝’是什麼?說到底也就是養育與養老之間的利益交換罷了!‘仁’是什麼?‘義’又是什麼?人們提倡這些觀點,就是因為擔心自身利益受損罷了!提倡這些美德,對所有人都有好處,所以才會受到推崇!

呵!若是沒有這些利益交換與代價考量,或許世人也根本不會提倡忠孝仁義這些美德!就譬如是茹毛飲血的遠古年代,養老送終沒有任何好處,就根本不會有人提倡孝道。

但這些東西,直接講出來就過于殘酷了,所以才必須要用忠孝仁義這些美好詞匯進行裝點,讓世人更容易接受,也更利于宣揚,僅此而已!」

眼見到黃柯三觀又要受到沖擊,趙俊臣卻又說道︰「但這些事情,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要舍棄這些看似流于表層的美好品德,更不意味著這些美德就是虛偽無用之物!

黃大人,本閣再問你一句,你認為這個世界上,最根本的正義是什麼?」

黃柯一愣,他總是認為自己應該站在正義一方,因為周尚景、朱和堉等人的做法不符合他心目之中的正義,也不惜是連續背叛、徹底毀了名聲,但他也一直是心存迷茫,沒有尋到正義的答案,再加上此時的思想混亂,也就更加無法回答趙俊臣的詢問了。

幸好,趙俊臣也沒有追問,而是直接給出了答案,道︰「本閣認為,是人心所向,說直白一點,就是任何事情都不能違背一個人的本性與本能!

食色性也,你不能讓所有人都不吃飯,也不能讓所有人都當太監,這就是人之本性!一旦是違背了人之本性,那麼不論這個理論再是如何天花亂墜、邏輯嚴謹,也一定是錯的!

所以,不論是李世杰對于‘忠’的評價,還是本閣剛才對于‘孝’、‘仁’、‘義’的評價,再怎樣講也全是錯的!

因為人們出于本性,完全無法接受這些殘酷與冰冷的觀念,也需要忠孝仁義這些美德保護自己,人們願意接受這些美德、提倡這些美德、遵循這些美德,所以這些美德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根本的正義,無論如何也不會錯,你若說它們虛偽無用,就相當于違背了人性……

呵,一旦是違背了人性,也就不算是一個真正的‘人’了,既然連人都不是了,又有何資格評價忠孝仁義這些獨屬于人的東西?」

听到這里,黃柯面現頓悟之狀,因為李世杰那些言論所造成了思維混亂,終于是一掃而空。

「听閣臣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下官豈止是受益匪淺?簡直是朝聞道夕死可矣!還請趙閣臣受下官一拜!

說完,黃柯就要向趙俊臣行大禮,卻被趙俊臣及時起身阻止了。

然後,趙俊臣拍了拍黃柯的臂膀之後,就負手漫步道︰「其實,本閣向黃大人講了這般多道理,但歸根結底之後,依然有一個問題沒有解答,那就是……這世上的道理與觀念實在是太多了,這些道理與觀點皆有可取之處,也都是邏輯嚴謹,卻又彼此矛盾、相互沖突……這般情況下,我們究竟應該選擇遵循哪個道理與觀念?」

黃柯又是一愣,他從未考慮過這些事情,卻又覺得趙俊臣的這個問題直指他內心深處的最大迷茫。

于是,黃柯沉思良久,最終還是搖頭苦笑道︰「下官不知!」

趙俊臣則是說道︰「其實,我也不知!但本閣這里有兩種方法可以稍減這種迷惑。

其一,是先想好自己的坐在哪里,然後讓決定腦袋!

嘿,決定腦袋這句話,一向是被視作貶義,但就像我此前所言,這個世界上的道理實在太多,但又往往是相互矛盾,若是拋開立場談問題,那就是各種道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就是沒有立場就沒有結果,所以決定腦袋並不是錯的,重點是你的有沒有坐在正確的位置上。」

黃柯若有所思,然後問道︰「那麼……趙閣臣您的、我是說您的立場是什麼?又根據自身立場選用了哪些觀念為己所用?」

趙俊臣搖了搖頭。坦然道︰「本閣沒有立場,本閣也沒有使用這種辦法為自己尋求方向,本閣的做法是另一種辦法……那就是所有觀念皆可為我所用,若是一種觀點對我有利,我就宣揚這種觀念,若是一種觀點對我不利,我就排斥這種觀點,僅此而已!

若真要選一個立場的話,那就是俯窺全局的立場吧!」

或者,是只忠于自己的立場——趙俊臣再次在心中暗暗補充。

听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黃柯不由是有些失望。

他還是希望趙俊臣能有明確立場,讓自己有所參考的。

畢竟,不論是儒家所代表的士族立場、還是法家所代表的統治者立場,又或是李世杰那種唯利論所代表的既得利益者立場,黃柯都有些不喜歡。

至于「俯窺全局」的立場,黃柯則認為自己還沒有資格。

不過,趙俊臣的種種說法,依然是讓黃柯受益匪淺,也讓黃柯極為欽佩、好感大增。

尤其是趙俊臣在洞察問題之際所展現的魄力,黃柯從前只在周尚景身上見識過。

黃柯甚至還隱隱覺得,趙俊臣思考問題之際的深刻與遠見,還要更強于周尚景——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趙俊臣的權謀心術雖然不及周尚景,但畢竟是站在了無數巨人的肩膀上。

無論如何,黃柯都認為趙俊臣是一個自己暫時還無法望其項背的大智者。

黃柯目前還沒有尋到自己的立場,所以就在心中涌現出了投靠之意。

在黃柯看來,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投靠趙俊臣對自己而言都是一件好事——趙俊臣有實力、有遠見、有抱負,而且還對他沒有任何偏見,更何況趙俊臣的名聲評價也被逐漸扭轉了,不似從前一般狼藉,進入了毀譽參半的階段。

于是,黃柯偷偷觀察了趙俊臣一眼之後,道︰「古人有雲,一字為師,也就是哪怕傳授一個字也是老師!而趙閣臣您今日對下官的解惑排異,足以是勝過萬字!可謂是恩情極隆!

趙閣臣的年歲雖輕,但有了這番教誨,在下官眼里也是授業恩師!所以,從今日開始,下官願意全力追隨、效犬馬之勞!」

黃柯所言,頗有投靠之意,但經過這場談話之後,趙俊臣雖然也對黃柯增加了不少好感,但也更加不敢接納黃柯了。

至少,不能是納為真正的心月復。

因為,趙俊臣心中很清楚,不論黃柯所最終選擇的立場究竟是什麼,也不論黃柯究竟是不是天生擁有革命者傾向,但絕對是與自己道不同不相為謀的。

黃柯此人很矛盾,既是迷茫、又很堅定,他不清楚自己的道路是什麼,所以可以輕易投靠任何一家勢力進行嘗試,也會輕易受到新觀念的沖擊,但他很清楚自己的道路不是什麼,所以一旦是發現自己所依附的勢力與自己心目中的道路不同,就會毅然選擇離開。

所以,一旦是兩人之間合作越來越多,黃柯遲早都會無法忍受趙俊臣的某些做法,進而是像是他曾經選擇背棄周尚景、朱和堉一般,毅然決然的選擇背棄趙俊臣。

這也是趙俊臣剛才沒有趁機拉攏黃柯的真正原因,因為趙俊臣不願意做無用功,他很清楚哪怕是自己用某個大道理一時蒙蔽了黃柯,讓黃柯在短時間內死心塌地,但黃柯該背叛的時候還是會背叛!

甚至,趙俊臣若是用某種大道理蒙蔽黃柯的話,這個大道理听起來越是漂亮,黃柯今後見到趙俊臣屢屢違背了自己所講的大道理之後,反而會更快、更堅定的背叛趙俊臣。

不過,黃柯畢竟是一個人才,更有一種偏向虎山行的堅定意志,所以趙俊臣雖然不敢把黃柯納為心月復,但也願意接受黃柯的投靠,更願意重用與提拔黃柯。

畢竟,趙俊臣門下絕大多數人都是深諳趨利避害之道的奸猾之輩,對于那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皆是避之不及,正好可以交由黃柯去做!

想到這里,趙俊臣握住了黃柯的雙手,表情間滿是歡喜與信任,道︰「那太好了,我對黃大人也是向往已久,若是能有黃大人的全力支持,必將是如虎添翼!」

說話間,趙俊臣已經構想好了一切,包括自己今後要把哪些吃力不討好的困難任務交給黃柯,應該要如何盡量拖延黃柯背棄自己的時間,以及黃柯一旦背棄自己之際的止損預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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