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2章 宴無好宴

通寧遠這個地方到了三月,白日里如入夏般炎熱,可一入夜,天氣就冷了下來。

海利坨驛站恰在群山下的官道旁,潮濕、陰冷,晚上坐著不動時,骨頭縫里仿佛都泛著涼寒。

時雍將陳嵐安頓在驛站客房,趕緊為她加了衣,又讓小蠻取來暖爐生上火,待屋子里有了暖意,這才松了口氣。

「這西南的氣候,變幻莫測,娘可千萬別受了涼……」

陳嵐那些年吃的苦,全變成纏在身上的老毛病。風濕、頭痛、怕涼,這些病都有,昨夜在黃蠡小鎮上,想來是睡得不好,今兒晨起時便有些咳嗽,時雍為她揀了一副藥,讓小蠻熬了來吃下,仍不見好,不由憂心。

陳嵐卻不以為意,笑著搖頭。

「不妨事。娘只是不慣這忽冷忽熱的天兒。不過想想,離爹娘越來越近,再苦也都不覺得苦了……」

說著,她又咳嗽起來。

時雍低頭為母親攏了攏衣服,叫來萇言。

「你好好陪著外祖母,知道沒有,講些笑話兒給外祖母听。」

萇言蹲在旁邊,看著陳嵐,慎重點頭,「萇言明白。可是娘不是說,病者體弱,不耐情性麼?萇言講的笑話可就太好笑了,外祖母若是笑得更咳了,如何是好?」

「咳咳!咳咳咳……」

陳嵐喉頭一癢,來不及說話,就笑得咳嗽起來。

時雍連忙為母親輕撫後背,順著氣,然後笑瞪萇言。

「你哪來這麼多道理?」

萇言也抬起小手撫著陳嵐的胸口,調皮地眨了眨眼,「外祖母,我娘說你醫術超群,不如你教教萇言,怎麼治好你的咳疾吧?」

陳嵐愣了愣,笑了起來。

「我們萇言這張小嘴兒,怎生這樣甜呀?」

時雍也是眼底含笑,「說了這麼多,原來是想拜師學藝呀,那你還不乖些。」

陳嵐一邊咳一邊笑,等松緩過氣來,雙手緊緊握住萇言的手。

「好好好,萇言想學什麼,外祖母就教什麼。」

時雍直起身來,「娘,你千萬別再慣著她了,這小丫頭鬼得很。」

「這麼乖的小丫頭,外祖母就是要慣著。」陳嵐慈愛地拍了拍萇言的小手,抬頭看時雍,臉色稍稍沉下幾分,「你快些去吧,別誤了時辰。」

「嗯。」時雍點頭。

陳嵐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身處異地,謹慎些。」

時雍微微一笑,「女兒明白的,母親好生歇著便是。」

出門前,時雍特地吩咐小蠻照看好陳嵐,又把萇言和臨川留在這里,然後讓人把大黑的窩挪過來,放在火爐邊上,安頓好他們,這才出得門去。

……

今夜土司刀戎和督撫朱弘濟在驛站設宴為錦城王一行接風洗塵,陳嵐和兩個小孩子可以不用去赴宴,但時雍身為王妃就避不開了。

邊地的驛站比起順天府簡陋許多,但畢竟是官家的地盤,條件已非黃蠡小鎮那樣的客棧可比。時雍走出去的時候,寒風中,一群丫頭小廝正端著金絲楠木的托盤,捧著美酒佳肴往大堂里去,驛站四處都有守衛和驛卒。

趙胤剛從房里出來,輕氅長靴,清風朗月,遠遠瞧著便讓時雍心里一動。

在一起這麼多年,她仍是會在突然的那麼一剎那,被趙胤的容色所迷惑,心跳加快。想一想,她實在有點沒出息。

「王爺。」時雍朝他走過去。

夜幕下,火把點點如同繁星,映得時雍眉目如畫。

趙胤停下腳步,朝她看過來,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微笑,朝她伸出手。

「正要差人去尋你。」

時雍笑盈盈地問︰「我要不要先回房換一身衣服?」

趙胤神色不動地上下打量她,「這樣很好。」

時雍笑著拉起他的手,擠了擠眼楮,「情人眼里出西施。行吧,那就這樣,反正鴻門宴而已,也沒有什麼可講究的了。」

趙胤抿唇不語。

其實時雍心里明白,鴻門宴未必是鴻門宴,只是刀戎這些人,一定要防備著罷了。

很明顯,趙胤帶了岳母和妻兒一道前來,確實是來祭祀陳景的模樣,如非必要,刀戎並不想和趙胤鬧僵,這才會主動示好,只求趕緊把他們打發了,離開通寧遠便好。

而朱弘濟,時雍先前觀察了一下,這個督撫在刀戎面前確實沒有朝廷外放官員的威儀,說話時不時看刀戎的眼神,只不知是沆瀣一氣有利可圖,還是有把柄在人手上,受人威脅。

……

驛臣引了趙胤和時雍入內時,刀戎和朱弘濟已然入席等待,只是把主位留了下來,看到趙胤夫婦,便上前躬身。

「王爺,請!」

趙胤淡然點頭,並不十分客氣,領了時雍入座。

刀戎身邊的人雖是異族,可數十年來受朝廷節制,官話也已普及,他們都能說得一口半生不熟的西南官話,交流沒有大的問題。

賓主入座,一番寒暄,時雍才知道陪在刀戎身邊的兩個高鼻深目的壯年男子,是他的兒子,而朱弘濟身側那個面皮白皙,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就是祁氏那個負心漢,朱宜年。

時雍多看了他兩眼,朱宜年似乎感受到了,目光朝時雍望過來,時雍卻已然別開臉,溫柔地傾身為趙胤斟酒。

「少喝些。」她低低地道。

「省得。」趙胤含笑望她一眼,用只有她听得見的聲音回了,又端起酒杯來,迎向刀戎,「本王此番前來通寧遠,是為私事,並不願驚動宣撫使……不承想,還是興師動眾了,實在汗顏。」

刀戎看上去五六十歲的年紀,胡子花白,但雙眼爍爍,精神極好,面容是那種凶狠殘暴的模樣,一笑就露出兩排黑黃的牙齒,哪怕穿著一身官袍,卻像個十足十的土匪。

他雙手捧盞,豪邁地大笑。

「王爺如此說來,當真是羞煞我也。王爺是大晏親王,國之重臣,身份何等尊貴?王爺能屈尊降貴,大駕光臨通寧遠這犄角旮旯,那是通寧遠的福氣,是老夫的福氣,那個詞是怎麼說的……」他望著朱弘濟,想了想才大笑道︰

「蓬蓽生輝,對,蓬蓽生輝,哈哈哈。」

趙胤淡淡一笑︰「大人如此厚待,我夫婦二人便領受了。多謝!」

他舉酒抬手,一仰而盡。

看他如今豪爽,刀戎眼中有光,笑道︰「好!王爺果然是性情中人。這杯酒老夫敬王爺和王妃……」

時雍含笑,淺抿一下,便端莊地放下杯子。

刀戎看她一眼,「王妃是吃不灌我們這鄙陋粗食?」

趙胤勾唇,淡淡道︰「王妃不善飲酒,大人海涵。」

他說著,在桌下輕輕握了握時雍的手,這小動作落入刀戎眼里,他怔了怔,又哈哈大笑起來,「早听人說錦城王和王妃琴瑟和鳴,感情甚篤,今日親眼得見,果然如此,實在令人艷羨不已。哈哈哈,來,王爺,老夫敬你。我們今晚不醉不歸。」

趙胤但笑不語,舉杯致意。

大堂里燈火通明,酒至酣處,氣氛漸漸松緩,不若方才那麼拘謹。

時雍看趙胤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飲下,心里略略擔心,可眾人相談甚歡,並無出格之處,她也不便多說什麼。

宴至中途,刀戎不知想到什麼,突然亢奮地朗聲而笑。

「說來,我與王爺也算是有緣之人。不知王爺可還記得當年血洗荼人四十八寨?」

時雍手指微動。

趙胤旁若無人地側過身來,為她布菜,時雍抬頭,恰與他四目相對,她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刀戎猶自說了起來,「王爺少年英武,十幾歲的年紀便可領兵上陣,直入荼山。亂軍之中,一箭射殺荼人首領,那天的荼山那叫一個血流成河,尸橫遍野。荼人死的死,傷的傷,一片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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