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對無言。
這世界上最尷尬的事,不是說謊被人看透,而是明明看透了對方在說謊,卻不能表現出來。
這就是傻子目前的處境。
傻子看著萍阿姨,張張嘴,閉上了,又張了張嘴, 說道,「對了,萍阿姨,明天我得去一次學校。」
「啊?」萍阿姨看上去很驚訝,「你要去學校?」
傻子的表情莫名其妙的,「對啊, 我……我得去辦理退學, 而且學校里還有一些東西……」
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
「學校……」萍阿姨斂眼思索了起來,「既然這樣的話……」
「學校里有什麼嗎?」傻子看著萍阿姨,問道。
「哦,沒有,沒什麼的,」萍阿姨如夢初醒般抬起頭,說道,「那明天讓你叔叔去送你吧。」
「不用的……」
「沒關系,」萍阿姨的語氣中多了絲果斷,「讓他去送你。」
傻子半張著嘴,在萍阿姨近乎命令的目光中,妥協地點了點頭。
「好了,那就沒事了,」萍阿姨心不在焉地轉身出了門,「阿姨走了……」
「等等!」
听到傻子的聲音,萍阿姨應激一般地轉過了頭,眼里閃爍著不安的光,「怎麼了?」
「我……」傻子被萍阿姨的反應嚇了一跳,「我想問問小佳的事,小佳沒事吧?」
「小佳?哦, 小佳……」萍阿姨明顯松了一口氣似的,「小佳沒事的,你不用擔心。」
「小佳說她遇到鬼了,是怎麼回事?」傻子問道,「是不是有無聊的人惡作劇?」
「不是的,」萍阿姨慢慢進入了走廊,她側過頭,往走廊另一端望了望,「我們會保護好小佳的。」
她的聲音柔軟飄渺,听起來,似乎這番話的對象不是傻子,而是她自己。
「唔……」傻子不明就里,「那好吧。」
「子杉,」萍阿姨的視線重新落回到傻子身上,目光炯炯,「你也要保護好自己。」
傻子雖然不明白萍阿姨這句話背後的內涵,但還是順從地抿緊了嘴唇,「我會的。」
「我們都知道,」萍阿姨說道, 「你是無辜的。」
傻子一怔。
終于還是提到了這件事, 這是他們都很想回避的話題,但往往越是想要回避的話題,越是難以回避。
傻子,畢竟殺了人了。
「我……」傻子低下頭,「我其實……」
「我們知道,」萍阿姨打斷了傻子的話,「子杉,你做的事情,都是正確的。」
傻子迅速抬起頭來,愕然地望著萍阿姨的臉。
「你不要感到後悔或自責,我不希望你那樣,」萍阿姨說道,「你應該感到驕傲,因為你做了正確的事,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能做出正確的事的……」
傻子愣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好了……」萍阿姨緊繃的肩膀放松了些,她歪歪頭,溫柔笑道,「阿姨走了,你自己收拾吧。」
仿佛剛才那句鏗鏘有力的話,不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一般。
「啊……好的……」
在傻子錯愕的呆愣中,萍阿姨輕輕關上了他的房門,離開了。
萍阿姨一定知道些什麼,也一定在謀劃些什麼。
小瀾很想跟著萍阿姨出去看看,奈何這只小蜘蛛像在傻子的牆角生了根一般,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于是小瀾只能看著傻子收拾了一整晚的行李。
行李的空間有限,傻子也不準備帶走太多東西,但他仍然充滿不舍地用手摩挲著所有物品的表面,仿佛能夠通過指尖把這里的一切刻在腦海里似的。
第二天一大早,傻子的門就被敲響了。
開門,門外站著的,正是萍阿姨的丈夫。
「子杉,收拾好了嗎?」男人的笑容有些僵硬,「我開車送你去學校。」
「開車?」
「對,」男人說道,「早飯好了,出來吃飯吧。」
「嗯……」傻子蹬著拖鞋,跟著男人出了房門。
而這時,小瀾正靜靜地趴在傻子的褲腿後面,暗中觀察著。
傻子似乎對男人開車送他這件事感到了驚訝。
說起來……小瀾好像沒在這大院子里見到車誒。
果然,二人在門口換鞋的時候,傻子還是問了出來,「叔叔,你買車了?」
「不是買的,」男人憨厚一笑,「我租了一輛車。」
「叔叔,你們不用……這太費心了,」傻子急道,「其實我自己騎自行車去就行。」
男人沒有看他,而是在他肩頭拍了兩下,「听你萍阿姨的話。」
「是萍阿姨要租車的?」傻子不解地問,「為什麼?」
二人已經走到了另一棟房子門口,男人推門走了進去,站在玄關處扭頭沖著傻子笑了一下,假裝自己沒有听到傻子剛才的問題,「吃飯吧。」
傻子滿頭霧水,小瀾也一樣。
飯後,傻子先出了門,他走出孤兒院院外的大鐵門,見門外的小路上果然停了一輛小轎車。
他困惑地皺了皺眉頭,轉身,男人小步跑了過來。
他的背後,還背了一只不小的書包。
「叔叔,你還背了包?」傻子拉開車門,上了副駕駛。
「對,」男人說道,「待會兒我還有事。」
「要直接去上班嗎?」
「呃……對,」男人說道,「送完你以後,我就去上班。」
「我來幫你背包吧。」傻子伸出手。
「不用了,」男人坐到駕駛座上,那背包仍掛在他背後,男人直視著前方,說道,「不重。」
「可是……」
「系好安全帶,我們要出發了。」
傻子悻悻地縮回手,扭頭去系安全帶的時候,看到萍阿姨正站在門口,滿面擔憂地望著他們。
她在擔心什麼?
車子絕塵而去,把孤兒院和佇立在門口的萍阿姨甩在了後面。
小瀾蜷縮在傻子的褲腿邊,通過縫隙,看向男人背後的包。
那里面的東西不大,但應該也不小,從高度上看……大約有小臂那麼高。
——
小瀾忽然想到——里面該不會是那幅畫吧?
听萍阿姨的意思,這副畫能夠庇佑著他們,保證惡靈不會在孤兒院里對他們下手,但傻子一旦踏出孤兒院……可就前路未知了。
所以萍阿姨才讓自己的丈夫帶著那幅畫,送傻子去學校。
可是……
那孤兒院里的其他人呢?
雖說那變態的目標是傻子,但他畢竟是對小佳下過手的,說不定會趁著畫不在的機會,對孤兒院里的其他人……
小瀾恍然大悟。
怪不得萍阿姨那時的表情如此僵硬,原來她是打算冒一個險。
用畫來保護傻子,就代表要暫時地把其他人置于危險之中。
而當事人傻子,還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呢。
現在就只能期盼那個變態跟在他們身後,而不是留在孤兒院里了。
車子很快開到了學校,現在的時間還很早,剛有學生陸陸續續地開始進校門,男人將車停在了校門口,背著背包,下了車,和傻子一塊往校門的方向走去。
「叔叔,你要送我進學校嗎?」傻子眨眨眼,問道。
「我和你們班主任打過招呼了,」男人點頭道,「走吧,我幫你拿東西,你自己拿不了吧?」
「我……那好吧。」
力大無窮的傻子接受了男人的幫助,二人一塊往教學樓的方向走去。
一切流程都進行得很順利。
班級里一個人都沒有,傻子的書桌已經空了,東西都被收到了班主任的辦公室里,班主任老師看著傻子,不知該說些什麼,只簡單地叮囑了幾句,就把他的書本遞到了他的手上。
傻子和男人一人搬著一箱子書,走向了教學樓的大門。
門口的人流量多了一些,路過的人看著傻子二人,只把他們當成普通的學生和學生家長,瞟了幾眼就過去了。
就在二人即將到達門口的時候,忽然間,一陣尖叫從樓上傳來。
傻子仰起頭,循著那尖叫聲望過去。
他的眼楮登時瞪大了。
一個黑色的物體,正從樓上迅速跌落。
「小心!」
男人反應飛快,立刻丟掉了手中的箱子,將傻子重重地撞到了一邊,因為用力過猛,二人全都跌倒在地,書本散落了一地,半秒鐘之後,砰地一聲巨響,那黑色物體狠狠地砸在傻子原本站立的地方。
落地之後,那黑色物體慢悠悠地滾了一會兒,停下了。
四周的人群全都嚇得一動不動。
那是一枚鉛球。
「子杉,沒事吧?」男人扶起了傻子。
「我沒事……」傻子呆愣愣地站起了身,茫然地看看那顆鉛球,又看了看樓上,「這是……」
一旁圍觀的學生有的上前幫忙收拾地上散落的書本,有的則驚魂未定地對著樓上指指點點。
「誰啊?怎麼那麼不小心啊……」
「在室內玩什麼鉛球呀……」
「鉛球還能丟偏,笨死了……這多危險啊……嚇死我了……」
「好奇怪……」傻子一邊撿書,一邊嘟囔道,「真的會有人在教學樓里扔鉛球嗎?」
「我們走吧。」
男人手忙腳亂地抱起那箱書,甚至都沒來得及對其他人道謝,拉著傻子就往門外走去。
「哦……好,我們走,」傻子說著,跟上了男人,「不過我還是覺得很奇怪。」
「奇怪的事多了,」男人說道,「奇怪的人也很多。」
「體育室明明不在教學樓里,老師也不會允許學生把鍛煉器材帶回教室的,怎麼會……」
「應該是學生不听話,私自拿回教室的。」男人腳步匆匆。
「可是……」
傻子的話還沒說完,突然間,一抹紅色的物體自他面前閃過,撲騰一聲,掉落在他懷中抱著的紙箱里。
二人同時低頭看去。
同時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那是一只死去的鴿子。
「鴿子……」傻子把紙箱放到地上,伸手撿起了那只鴿子,又抬頭望向天空,「到底怎麼回事?」
男人也臉色蒼白地望天。
今天的天氣很好,天色碧藍,萬里無雲,半空中不時劃過幾只灰色的小鳥,正是養在學校里的鴿子。
那只死去的鴿子血肉模糊的,在傻子的書上留下了斑斑血跡,傻子看著鴿子的尸體,嘆了一口氣,「看起來像是被同類攻擊了。」
「應該是,」男人臉色鐵青,「我們快走吧。」
「我們要把它埋起來嗎?」傻子惻隱之心爆發,「或者把它帶回去?」
「我們……那就帶回去吧,」男人一手拎起鴿子殘損的翅膀,把它放進了自己面前的箱子,「走。」
男人明白了,小瀾也明白了。
這一切都表明,那個人,在他們身邊。
好在男人帶了那幅畫,變態無法靠近二人,于是只能遠遠地,使用一些手段。
小瀾悄悄松了一口氣。
這至少證明,孤兒院里的其他人安全了。
傻子跟在男人身後走向校門口,男人的步伐越來越快,最後,二人幾乎小跑著上了車,上車之後,男人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傻子狐疑地看著男人,但沒有問什麼。
二人回到了孤兒院,萍阿姨還站在那個地方, 見到二人的瞬間,也松了一口氣。
她看著二人懷中抱著的紙箱,當看到那只死掉的鴿子時,萍阿姨的瞳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沒出什麼事吧?」
「沒有,」傻子說道,「只是有一個人在教學樓里扔鉛球,差點砸到我,之後天上又掉下來了一只死鳥,我們覺得可憐,就帶回來了。」
傻子自然地敘述著這些事,仿佛通過這種口氣敘述出來,這些事情就能變得普通又自然。
「沒別的事了?」萍阿姨看向男人。
男人的額頭都滲出了汗,他快步走進孤兒院的大門,說道,「沒有了,家里呢?」
「家里也沒有事情發生。」
「那就好……」男人把紙箱放到窗台上,伸手拭了一把汗,「太好了。」
傻子看著二人,默默地撿起那只鳥,走向了後院,後院種著一棵老樹,他想把這只鳥埋在樹下。
小瀾已經從傻子的褲腳爬到了他的衣擺上,她趴在傻子的衣服口袋旁邊,看著傻子的一舉一動。
傻子把鴿子的尸體放到地上,他看著那具血淋淋的尸體,忽然笑了。
「你會飛,但還是沒能逃月兌啊……」傻子的眼里滿是蒼涼,「我又會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