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一章 彼處水如酒

死寂,凝固的死寂。

哪怕是在側室中悄悄窺探此處的大佬們也目瞪口呆,凝視著那個張狂的身影。長久以來第一次看到,有人放肆到膽敢將北原的顏面踩在腳下。

只有北原,呆滯的低頭,看著戳在胸前的手指。

依舊,難以置信。

等他抬頭,便看到槐詩嘲弄又冷漠的眼瞳,臉色自漲紅變成了鐵青,五指之間的手杖幾乎被捏的咯咯作響,震怒咆哮︰

「混賬東西,你膽敢侮辱我嗎!」

「只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用不著那麼生氣吧?」

槐詩嘆息著,「說話的聲音用不著那麼大聲,我听得見——」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就變得危險起來,平靜的拍了拍眼前男人的肩膀,將他的衣領和頭發整理好,溫柔的告訴他︰「就算是再怎麼不懂得禮貌,也不應該在逝者的靈前如此失禮才對,冷靜一些,好嗎?」

隔著禮服,拍了拍他的肋下的槍套,槐詩緩緩的松開手,後退了一步,端詳著他的模樣,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樣才對嘛,你是五大佬的使者,本來就不應該跟我們這些街頭廝混的小人物一般見識,總要拿出端莊的樣子來。」

「你以為你贏定了?」

北原從牙縫里擠出沙啞的聲音,蒼老的面孔滿是陰沉,死死的盯著他的面孔,「你以為自己很厲害,很強,我知道,每年都會有像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跳出來,想要挑釁權威,不知天高地厚。

你以為有了藤本的遺產在手里,可以和五大佬叫板,可你在做夢,懷紙,如果五大佬不允許,你甚至連這個老大都沒得做!」

「大概吧,或許,可能就像你說的一樣呢?」

槐詩滿不在意的聳肩,微笑著︰「不過,你又算是什麼東西呢?想要奪走我的位置的話,就讓五大佬來對我說啊。」

「落合、生天目、久我、千葉還有荒川,不論是誰都好。」

他彎下腰,輕聲在北原耳邊呢喃︰「如果他們對我這個新人不滿意,那就請他們親自來對我講吧。」

寂靜里,北原抬起眼楮,端詳著眼前男人的面孔,很快,緩緩頷首︰「很好,我會將你的原話帶到。

懷紙,真希望你死到臨頭的時候還會有這樣的骨氣。」

他收回怨毒的視線,再沒有說話,轉身離去。可沒走幾步,就听見身後的聲音。

「……對了,你不是來吊唁的麼?」

靈位前的槐詩回頭,疑惑的問︰「為什麼不上香呢?」

北原的腳步一頓,表情抽搐著,克制著自己的怒意,轉過身來,向著山下抬起手。山下彎腰,雙手奉上一束線香。

線香在燭火中點燃,稍縱即逝的光焰升騰,照亮了一老一少的面孔,很快,又消失在薄雨里吹來的水汽中。

只有一線明滅的火光落入了香爐中,化作裊裊的青煙,彌散四方。

目送著北原含怒離去,臉色蒼白的山下走過來,壓低了聲音︰「北原是五大佬的使者,倘若……」

「我知道。」

槐詩說︰「我故意的。」

山下呆滯︰「為、為什麼?」

「道理很簡單啊。」槐詩回頭,平靜的看著他,「如果沒有機會,新人要怎麼出頭呢?」

山下欲言又止。

他很想說他這是將藤本組放在火上烤,一旦傳揚出去,恐怕會有傾覆之危。可藤本組已經不存在了,現在應該是懷紙組才對。親分已經決定的事情,他一個過氣的若頭又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呢?

木已成舟,剩下的無非是刀山火海而已,惶恐過後,山下已經接受了現實。倘若五大佬問責的話,大不了陪著組長一起上路吧。

他垂下眼眸,不再說話。

開罪了北原的惡果不用等到明天,就已經在此刻顯現。原本在側室里參與送別的大佬們已經開始提出各種借口,紛紛告辭。

敬佩于懷紙驅逐五大佬使者的勇氣,可不代表著他們喜歡和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來往。

「哎呀,懷紙先生可謂年少有為,本應該留下來多飲幾杯水酒的,奈何家中有急事,不能久留,真是太遺憾了啊。」

山田組的老頭兒一臉裝模作樣的惋惜著,握著槐詩的手,依依惜別。

槐詩倒是沒有強求,甚至連藤本的遺孀和孩子都沒有留下。

只是微笑著,一一道別。

「不用過晚飯就走了麼?真遺憾啊。」他客氣的將他們送出門口︰「大家路上走好,在下就不遠送了。」

目送著老人們轉身,槐詩看向宅間,似是疑惑的問︰「真奇怪啊,大家竟然都對虎王組的遺產不感興趣嗎?」

在雨傘之下,山田老頭兒離去的腳步稍微停頓了一下,可是卻沒有回頭,面色如常的離去。

五分鐘後,後門被敲響了。

去而復返的老人向著山下微笑︰「哎呀,忘記帶雨傘啦,不置可否行個方便,讓老朽叨擾一頓晚飯呢?」

「當然,里面請。」

山下引手,指向了靈堂旁邊的側室。

再度熙熙攘攘起來的側室里,多少雙眼楮看過來,旋即變得不快。

「啐,老烏龜你不是走了麼?怎麼回來了?」

「我佷兒和藤本在牢里可是義兄弟,怎麼就不能在他的葬禮上喝杯酒了?倒是你這個禿子河童,不是說女兒要生了麼?趕快滾回去啊。」

「老子只有兩個兒子,都在監獄里吃飯呢,哪兒來的什麼女兒?一定是你這個老烏龜耳背听錯啦!」

十幾分鐘不到,竟然有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又跑回來了,就像是什麼會社職員之間默契的二次回和三次會一樣,將不相干不識趣的家伙騙走之後,又再度在熟悉的地方重聚。

誠然,懷紙組不識好歹,有可能危在旦夕。

但這不妨礙虎王組的遺產有多香啊!

如果不趁著現在下手,等同盟高層進行分配,到時候不知道還要花多大的心思才能弄到手,怎麼比得上現在趁火打劫的爽快?

就算到時候懷紙組不在了,可大家花了錢買下來的產業,哪怕你是五大佬也不能說讓人退就讓人退吧?

縱然極道並不遵從所謂的流程,也從不交稅,可其中也自有規則。里面可操作的余地實在太多,而可謀取的利潤也太多了,不由得這幫老鬼們不心動。

況且,搞不好到時候還能再吃一波懷紙組……兩個組的遺產伺候自己,豈不美哉?

遠遠的看著房間里熱鬧的氛圍,槐詩轉身離去。接下來的事情都丟給宅間了,用不著他再出面了.

一個小時之後,宅間匆匆的走進了專門為槐詩準備的休息室里,滿頭大汗,擦拭著額頭。

「組長,虎王組的資產已經發賣完畢,固定資產和他們手里的貨,以及連鎖女乃茶店的渠道和店面,都被那四家買走了……」

說到這里,他就忍不住肉痛。

還是太倉促了,那群老東西獅子大開口,往下砍價的時候根本絲毫沒有還價的空間,簡直像是買白菜一樣。

而且這種沒處理干淨的產業,按照規矩,還要往下折價三成。

根本和明搶差不多!

他低頭送上手中厚厚的文件,稟告道︰「這一次,分別是由山田組和……」

槐詩揮手,打斷了接下來的長篇大論︰「直接說總數給我就可以了。」

「一共五千七百萬,美金。」

宅間扶了一下眼鏡,喘了幾口氣,避免自己心髒病發作︰「按照您的要求,只要現金和硬通貨,不夠的話先抵押,一周之內結清。」

匆匆算了一下借來的收益,他便忍不住喜上眉梢︰「這樣的話,藤……不,懷紙組如今的賬目上就有一大筆……」

「要那麼多錢干什麼呢?」

槐詩無所謂的擺了擺手︰「現在賬面上,有多少錢?」

「算上上一季度的結余和流動資金,大頭是剛剛轉過來的預付款,一共有九百萬美金左右。」

「不少了啊。」

槐詩了然的頷首,凝視著外面天空漸漸泛起的暮色,若有所思︰「宅間,你說,整個丹波內圈,一共有多少人呢?」

「啊?」

宅間不解,想了半天之後,有些猶豫的說︰「大概,有二十萬人左右吧?反正每年人口普查都不算這里的,也沒有人算過。」

「那就算二十五萬好了。」

槐詩低頭,凝視著指尖明滅的煙卷,想了想,聳肩︰「那麼,就這麼辦吧。」

不等宅間有所反應,他便抬起頭,露出微笑︰

「去告訴這里的所有人,有個叫做懷紙的家伙,初來乍到,想要請他們喝杯酒,以後要請大家多多關照。」

他說,「我要請大家喝一杯。」

宅間愣住了,僵硬在原地,目瞪口呆。

「老大,您……是認真的麼?」

「那麼一大筆錢的事情,也不是能用來開玩笑的吧?」槐詩說,「幫我算算吧,你有帶計算器嗎?」

這是最簡單的算術題。

最便宜的暮日生啤,一罐二百七十瀛元……算下來,一共就要六千七百萬瀛元,換算成美金,差不多接近七十萬美金!

「這樣的話,還能留下八百多萬啊。」

槐詩捏著下巴想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名片——邊境和平水利集團。

「去聯系這家公司,合同的條款我已經談好了,商量好預付和後續款項支付的問題就行了,記得預留一部分管道鋪設和改造的費用。」

「之後,你們就可以去告訴那些喝酒的人,從下周開始,所有人都能夠從我們這里買到水——干淨的,清澈的,真正可以用來喝的飲用水。」

他說,「但水和酒不同,酒是免費的,水是市價的三倍。」

沉默里,宅間捧著紙張的手在顫抖,幾乎懷疑自己听錯了,可卻難以再去質疑他的話語。許久,他喘息著,終于平靜下來。

顫抖的手摘下眼鏡,這個白發斑駁的男人彎下腰,向前,九十度鞠躬。

「遵命!」

兩分鐘後,來自懷紙組組長的第一個命令,傳達到了所有人的耳邊。

不是火並,也不是斥責或是夸獎。

只是簡單單單的,想要請大家喝一杯酒。

絕大多數人都以為他瘋了,還有的人已經悄悄的準備走,在大浪之前為自己找好下家。但更多的人選擇留下來。

因為時間太過倉促,因為還在觀望,更是因為……大哥給的紅包實在太香了。

當然,也有不安的成員悄悄找到了最為親近底層的上野,關切的詢問︰「「上野大哥,听說老大得罪了五大佬,是真的嗎?以後大家恐怕沒有好日子過啊。」

「懷紙大哥是真正的男人,你懂什麼?!」

渾身纏著繃帶的上野抽著煙,就像是看著一群傻叉一樣,斜眼睥睨︰「獎金沒拿到麼?給我好好干活兒!

車不夠?就去借啊!山田會不是有個貨運公司麼?人手不夠,那就把你家的里那些只會嗑藥的廢物叫過來啊,有手有腳就行了,難道老大不給錢嗎!」

不論如何,今夜,在這荒誕的命令之下,新生的懷紙組開始了運轉。

發動了兩倍以上的人手和無數外來的幫閑,灑下了無數的金錢,然後用超出了百分之七十的預算,幾乎搬空了整個京都所有的便利店和倉庫,打爆了供貨商的電話,馳騁的貨車甚至去往了奈良與大阪。

而在晚上十點鐘的時候,好像整個世界的啤酒都已經來到了丹波內圈。

然後,在旁觀者們迷惑的注視里,由懷紙組的成員們一箱又一箱的搬到了街邊,在上百個路口堆積成一座又一座的山。

當遠方報時的鐘聲響起時,便有帶著紋身,穿著不合身禮服的男人們從車上跳下來,干脆利落的拆開封裝,彬彬有禮的向四周問候。

將每一罐啤酒送到了任何一個經過的人手中。

免費。

就這樣,他們不厭其煩的告訴每一個人︰這不是促銷廣告,也不是什麼卑鄙的詐騙把戲,只是有一位懷紙先生想要請您喝杯酒而已。

您不需要知道懷紙是誰,也不需要理解他來這里做什麼,不論您選擇接受或者拒絕,他都只是想要讓您開心一下。

哪怕時間只有片刻,哪怕這快樂只有分毫。

就是這麼簡單。

他只是希望你過得好。

有的人拒絕了,迅速走遠,警惕的觀望。可有更多的人在無所謂的心理下選擇了接受,接過了沉甸甸的啤酒。

然後仔細觀察了生產日期和標簽之後,拉開拉環,嘗一下味道。

有的人大加贊賞,有的人則隨意喝了兩口之後,丟進了垃圾箱里。不論是好奇,懷疑還是抵觸,都有越來越多的人匯聚而來。

讓氣氛漸漸熱烈,讓歡呼的聲音擴散向四面八方。

到最後,在這狹窄又骯髒的丹波內圈,匯聚成稀薄蕩漾的海。

時隔多年之後,依舊能夠有人回憶起那一晚街道的歡呼和笑聲,所有人舉起手里的啤酒開懷暢飲的模樣。

那些隱藏在小巷、橋下和角落中的人們再一次走上街頭,無分尊卑的從那些人手中接過一罐啤酒。

不論是流氓、極道、常人、混種、幫工還是舞女,在霓虹燈的照耀之下,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幻覺一般的笑容。

風中傳來遙遠的口琴聲,一切都淹沒在甘甜的麥香里。

好像世界不再有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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