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六 懲戒

在現境區環繞的邊境區之外,還在深度區之下,遠在凋零區的最深處。

在這里,就連深度潮汐的涌動都清晰的可以察覺。

縱然已經變成了瞎子,可那一葉詭異的舢板上,赫笛依舊能夠察覺到外面動亂的暗流,以及從深淵的最深處,地獄的最底層所醞釀而出的那恐怖力量。

「我們快到了。」

搖著船槳的黑袍人發出沙啞的聲音。

當一層層晦暗的迷霧被暗流所吹散之後,展露在這渺小孤舟之前的,便是龐大到宛如充斥了整個深淵的恐怖世界。

地獄中的地獄。

貫穿了十六層深度之後,以無窮的時光中熔鑄為一的至上者宮闕。

枯萎之王的領土,名為亡國的所在。

此刻,在地獄之體的虹光環繞之下,每時每刻都有數之不盡的軍團順著道路向著現境進發。那些大群匯聚在一處的灰黑色,就像是血脈中流淌的血液那樣。

一點點的上升。

直到有一天,將整個現境都徹底覆蓋在其中為之。

一只蒼白骨骼匯聚成的大手從黑暗的最深處伸出,握住了這小小的舢板,可當那五指再度展開時,赫笛便從亡國之外出現在了層層宮闕的最深處。

肅冷的大門之下。

背後便是無窮盡的台階所形成的覲見之梯。

「這是對于我這種殘疾人的破例麼?」

赫笛彈了彈袖口上的灰塵,似是嘲弄。而就在他面前,等候在那里的弄臣面沉如水,瞥著他的神情滿是不快。

「你來晚了。」

「誠然如此,但我還是來了,不是麼?」赫笛空空蕩蕩的眼洞望向了身旁的大門,仿佛能窺見無窮黑暗後那陰森詭異的存在︰「我來領受屬于我的懲罰。」

「你要清楚,你的無能給陛下,也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損失。」弄臣說︰「等待你的後果不會好。」

「我知道。」

赫笛頷首,並沒有再說什麼。

而守在門前的禮官沉默片刻之後,卻並沒有讓開道路,反而指了指身旁︰「既然晚了,不妨再晚一會兒。」

他停頓了一下,瞥向台階之下匍匐而上的龐大暗影︰「先讓那個蠢貨進去。」

在鐐銬和枷鎖之下,被數十名魁梧力士拉扯著,那個踉蹌的巨人被一點一點的拖曳上來。

越是向上,那龐大的身體就越是顫抖。

縱然作為地獄的統治者,可在這巍峨宮闕之前,卻卑微佝僂如塵。

在亡國的疆土之中,統治者並不罕見,可至上的皇帝卻永遠只有一個。一切膽敢悖逆皇帝意志的存在,都將迎來絕對的懲罰……

就仿佛預見了終結的到來那樣,巨人奮力的掙扎著,渾身上下的所有口器縱聲哀鳴,可當一扇大門轟然開啟時,一切聲音便消失不見。

在最高處,一雙眼眸漠然的俯瞰。

很快,被帶進去的巨人統治者便再一次被帶出來了。

在一具瓖嵌著華貴寶石的黃金支架上,精美的掛毯中,巧匠針織惟妙惟肖的重現出那一張滿是恐懼和絕望的面孔。

自火焰的焚燒中永世哀鳴。

但卻沒有聲音。

「在蠢貨的身上發泄過怒火之後,又新添了一件收藏,陛下的心情應該會好一點。」弄臣說︰「你可以進去了。」

並沒有掩飾自己的話語。

如此短暫的距離,甚至那聲音就好像在枯萎之王的耳邊述說一樣,可宮殿內卻毫無反應,似乎對于臣下揣摩自己喜怒的行為並不在意。

大門,再度開啟。

短暫的沉默之後,赫笛低頭,邁入其中。

在永恆的黑暗里,他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不知究竟是是應該痛恨槐詩的所作所為,還是感謝他奪走了自己的雙眼?

至少此刻,他為自己是一個瞎子而感到慶幸。

什麼都看不見。

只能夠感受到,黑暗中那端坐在最高處的恐怖存在,只是俯瞰,便仿佛攪動了黑暗,令赫笛難以呼吸。

「為何覲見呢,赫笛。」

御座上,傳來了似是好奇的聲音。

枯萎之王垂眸,冷淡的發問︰「我記得上一次覲見才過不久。」

死寂里,赫笛向著聲音的來處低頭,不敢玩弄任何唇舌和話術,直白的回答︰「在下,有負重任。」

「誠然如此,你應該為之惶恐。」

枯萎之王的語氣玩味起來︰「可你覺得,我應該為此而震怒麼?」

「……」

赫笛沉默著,喘息粗重。

在這短暫的寂靜里,他只能夠察覺到來自幽暗中的凝視,可是卻無法分辨出那樣的話語究竟是玩笑還是其他。

唯一能夠斷定的,是自己的回答,或許便會決定自己的命運。

決定自己是否能完整的從這里離去,或者,變成一張掛毯的同伴……

可是,不論他如何思索,都找不到任何完全的回答方式。

赫笛深吸了一口氣,發出了苦澀的回應︰

「在下,不知。」

嗤笑聲從王座上傳來了。

無從分辨那究竟是嘲弄還是贊許。

「很好,赫笛,我鐘愛你的誠實。」枯萎之王說︰「誠實是忠誠的基礎,你不曾對我說謊,所以,我也會對你網開一面。」

赫笛僵硬著,不知究竟應該表現出慶幸還是謙遜。

也不敢有任何的回應。

只是匍匐在地,領受屬于自己的結果。

「讓我們說回原本的事情吧,關于你的失誤。」

枯萎之王說︰「誠然是一場慘敗,而且還耽擱了亡國的進軍,納吉爾法艦隊的運行也因此受到了阻礙。

赫笛,你背叛了我對你的期待,也彌補不了你造成的損失,你罪該萬死。」

「誠如是。」

赫笛回答,放棄了一切僥幸。

「那麼,經歷了這一場挫敗之後,想必你也有所進益吧?」

枯萎之王問︰「既然你們這些弄臣們都以自己的博學與善思為豪,那麼就讓你來告訴我吧——你敗在何處?」

「遲滯與疏忽。」

赫笛直白的回答︰「為了萬全的準備,而給了對手發揮的時機,最後又追索不及,令他們逃之夭夭,導致亡國蒙受了失敗的恥辱。」

「或許如此,但你搞錯了一點。」

枯萎之王滿不在意的說︰「對于亡國,失敗從來都不是恥辱。勝敗從來都不罕見,但凡有戰爭,有勝利的人,那麼便總有失敗的一方。

勝了固然值得大肆宣揚,但敗了也不過是尋常,只要不死,總有贏的那一日在。不論是修生養息還是苟延殘喘,都是為了等待將來。

但你的罪,不是失敗,赫笛。」

王座之上的統治者冷眼俯瞰,一字一頓的告訴他︰「失敗並不可恥,恐懼才是。」

那一瞬間,赫笛僵硬在原地。

下意識的張口欲言,可是卻不敢說話。

只是顫栗。

他害怕自己說出的話會被斷定為謊言,同時,卻也在害怕……枯萎之王說的是真的。

「看啊,赫笛,你在恐懼,但你卻沒有恐懼我,因為你不怕死亡。」

枯萎之王戲謔的大笑︰「你在害怕,害怕一個現境人,害怕他給你帶來失敗!害怕自己重溫往昔的恥辱,不能再一次抬起頭來……

赫笛,告訴我,我說的對麼?」

死寂里,赫笛呆滯著,臉色扭曲,可是卻沒有發出聲音。

也沒有辯駁的勇氣。

可同時,他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克制怒火。那究竟是被羞辱之後的憤恨,還是被戳穿真正心思之後的惱怒呢?

「為何不說話呢,赫笛,你大可暢所欲言。」

漫長的沉默中,王座上的人影俯瞰著他的模樣,嘲弄咧嘴︰「我欣賞你的才能,但我鐘愛你這一副敗犬之相卻更在其上……簡直就像是濕漉漉的野狗躲在屋檐下,尋求庇護一般。

不甘潛伏爪牙,也無法抗拒別人的施舍。

——不論是打算奮起反抗還是獻上忠誠,我都期待著你的作為。」

「在下……」

赫笛的手指按在地上,微微顫抖著︰「在下惶恐。」

「不必惶恐,無需慚愧,也無需害怕,因為我已經欣賞到了你的表演。」枯萎之王探問,滿懷著好奇︰「我只想知道,你還有沒有再次登上舞台的勇氣?」

「我……我……」

赫笛已經汗流浹背,顫聲懇請︰「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你損失了多少支軍團?」枯萎之王問。

「四支。」

「除此之外,還有多大的損失?」

「數萬具咒物,以及六個大群。」

「那麼,我給你八支軍團,雙倍的武器和咒物,十二個大群。」

枯萎之王揮手︰「除此之外,我把伽拉……算了,伽拉那個家伙一門心思往現境去,未必願意配合你。就讓他去當他的先鋒官吧。

除了他之外,你自己從我的麾下選幾個人配合你好了。還有,那幫工坊主不是也想要參與麼?就讓那群廢物也出點血吧。」

「是。」

赫笛急促的說︰「在下定然……」

「你不必保證,因為我不在乎。」

枯萎之王打斷了他的話,只是抬了抬手指︰「至于這個,就當做你屢敗屢戰的犒賞吧。」

慘烈的尖叫從台階之下響起。

就在赫笛的面前,憑空浮現了一枚銹蝕的長釘,瞬間,楔入了他的眼洞之中,深入顱骨,迅速的生長萌發。

帶來了深入靈魂的陣痛。

永世相隨。

「現在——你可以再度取悅與我了,赫笛。」

伴隨著枯萎之王的話語,在赫笛身後,大門再度開啟。

當赫笛踉蹌的走出大門之後,所看到的,便是龐大廣場上,無窮盡的暗影。只有一雙雙猩紅的眼瞳緩緩抬起,宛如點綴黑暗的凶惡星辰。

靜靜的等待著他的命令。

在震痛的顫栗中,赫笛捂住臉,笑容漸漸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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