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1 死訊

數日後,初是清晨之際,寧陽城中便落了場雨。

雨勢細微,寒意卻是深重。

定南王府主院內,定南王妃正于佛堂中做早課,跪在蒲團上的背影雖年邁卻仍舊端正,青香繚繞間,被歲月打磨光滑的檀木念珠于指間一顆顆緩緩轉動著。

陰雨天視線沉暗,佛堂的門並未全然緊閉,時有一陣微風拂過門檻,將那香爐中徐徐升起的道道青煙吹散開來。

「啪!」

此時隨那縷縷香霧一同散開來的還有定南王妃手中的那串念珠。

珠線不知因何突然斷裂開,顆顆念珠失了束縛,砸在地上四下飛濺分散。

正專注于默誦經文的定南王妃心中微微一驚。

一旁的兩名嬤嬤忙跪身下來將念珠撿起。

定南王妃手中抓著珠線與僅剩的兩顆念珠,抬頭望向神案之上那尊神色悲憫的金身佛像,心底漸漸生出不好的預感來。

「這珠線按說是該換了的……」兩名嬤嬤將那余下那一百零六顆念珠找齊,捧入玉盤中。

定南王妃將手中那兩顆也放了進去,正要說些什麼時,只听有丫頭入得堂中,輕聲稟道︰「老夫人,二老爺和三老爺及四公子給您請安來了。」

定南王妃點了點頭,抬起了一只手來,由嬤嬤扶著起了身,復又向佛像拜了三拜,復才離開了佛堂。

等在前堂的叔佷三人向老人行禮請安。

「阿令來得剛好,母親正要使人去尋你。」定南王妃坐在椅中,看向堂中那名著柳黃長衫、面容俊逸的男子。

「不知母親有何吩咐?」吳景令語氣恭儒,面上掛著看似與往日無異的淡笑,然而眼底的疲憊之色卻無法遮掩干淨。

「你父親和你大哥大嫂,還有阿淵,近日可又有信傳來?按說也該回來了才是——」定南王妃的語氣里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心不安。

而吳景令听得此言,面上笑意一滯,眼神亦極快地閃躲了一瞬。

一旁的吳景逸也看向他︰「是啊二哥,先前不是說父親曾傳信與你,信中只說至多約七八日便可歸家?」

他是吳景明的胞弟,同為定南王妃所出。

一同前來的吳然也看著自家二叔。

自從得知祖父和父親母親及二哥即將就要一起回來了,他便每一日都在盼著。

他對家中接下來要走的路尚無太過清晰深刻的認知,亦知如今寧陽局勢緊張,但只要一家人能團聚一處,余下的便都不足為懼。

父親母親和二哥能平安離開京師,返回寧陽,無疑是極值得高興的事。

而在數道視線的注視下,吳景令只得勉強一笑,道︰「想來應當快到了,兩日前兒子已使人暗中出城前去接應。」

「兩日前?」定南王妃已隱隱察覺到了不對,緊緊盯著吳景令,問︰「你如實與母親講,你父親他們……可是出了什麼變故?」

此言一出,吳景逸與吳然的神態也立時變了。

看著身側的二叔,吳然遲遲地意識到了異樣之處——二叔向來白淨的那張臉上此時竟有著淡青色胡須在,這可是甚少能見到的!

須知二叔一貫愛美,平日里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精致,講究程度堪稱半點不給年輕男子留活路的典範,何時容許自己有過這般形容?

吳景逸自也留意到了這一點,但先前只默認為自家二哥又夜宿花樓,這才未來得及細細打理——

然而現下仔細想想,當下父親和大哥及阿淵皆不在家中,寧陽又是如此局面,族中上下人心惶惶,二哥終日被族人們纏著議事,便是有心想逛花樓怕也分身乏術。

而這間隙,吳景令已掂起袍角跪了下去。

「是兒子辦事不力,如今……尚未有父親和兄長的音訊。」

「尚無音訊?二哥這是何意?」吳景逸大為意外︰「臨歸來之際,怎會失了音信?」

定南王妃對此已有預感,聞言微微握緊了袖口邊沿繡著的團福紋,面容尚算鎮定地凝聲道︰「阿令,你無需顧忌我,只管將你所知道的悉數言明!」

吳景令應了聲「是」,垂首道︰「……此前接到父親書信,知曉父親即將于近日抵達寧陽,兒子便提早差人出城接應,可昨日一早有人回稟,卻是道並未接到父親他們,且……且在龍棲山發現了車馬與打斗的痕跡,及父親身邊一名近隨的尸首……」

「什麼?!」吳景逸面色一緊︰「父親和大哥他們……莫非是遇襲了?」

定南王妃心口處亦是往下沉沉一墜,強自冷靜著道︰「若是朝廷的人,必是要下殺手的……可使人在山中仔細搜尋過了?是否留有其它蹤跡線索?」

換句話說,便當真是出了事,也該……也該找得到人的!

這本是最怕的事情,已是萬般小心,難道竟還是躲不過嗎?

「山中近乎已翻了個遍,任何一絲痕跡都不曾放過……」吳景令已是聲音發啞︰「依著車馬行跡來推斷,或是……」

「或是如何?!」吳景逸急聲問。

「或是……墜入了崖底。」

「……」吳景逸身軀一震。

——墜崖?!

「不可能!」在旁一直听著,因過于震驚而始終未能發出聲音的吳然突然開口,紅著眼楮搖著頭道︰「有祖父和二哥在,絕不可能會有此等事發生!」——且就不說父親了!

「我不相信!」男孩子眼中淚水搖搖晃晃,掙扎著不肯落下來︰「我要去龍棲山,將祖父和父親母親二哥找回來!」

說著,轉身就往外跑。

「快,跟上去,將阿章看好了!」定南王妃連忙吩咐下人。

一名嬤嬤帶著兩名丫頭匆匆追去。

「兒子已加派了人手在崖底一帶搜尋,但範圍太大,且地勢復雜,故而一時還未有所得……」吳景令跪在那里,撐在身側的手掌緩緩攥緊,抬起頭看向定南王妃︰「然車馬雖墜崖,可父親和兄長他們卻未必一定就在車內,此時沒有消息或就是最好的消息——兒子正是念著這一可能,才未有立即告知母親,恐母親為此憂心傷神,再拖壞了身子,本是打算有了明確結果再同母親細說……」

吳景逸忙附和點頭,道︰「沒錯,人未必在車中!阿淵一貫最擅應變,或是逃月兌了也未可知!」

定南王妃臉色蒼白地點頭。

她自然願意這麼想。

可世事卻往往不會給人以最好的可能……

還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她緩緩吐了口胸中不安滯悶之氣,竭力平復著心緒,交待子︰「先將你二哥扶起來。」

「此事皆是兒子安排不周,若能再提早兩日,使足夠人手前去接應,或也不至于……」吳景令繃緊了身體,堅持不肯起身,死死低著頭,眼淚一顆顆砸在地上。

「怎麼也怪不到你身上。」定南王妃看著他,道︰「你父親此行回城意在避人耳目,一路未敢聲張分毫,而如今寧陽城中、乃至族內也並非就盡是可信之人,不知多少雙眼楮在盯著王府的風吹草動,你若動作太大,或反倒會暴露他們的行蹤——這件事任誰也做不到萬無一失,且快起來吧,余下之事,還須你兄弟二人一同商議對策。」

「母親說得對,二哥不必太過自責,現下設法尋回父親才是最緊要的。」吳景逸抬手將人拉起。

然此時,守在堂外的一名大丫鬟走了進來。

行禮罷,道︰「二老爺身邊的吳貴來了,說是有要緊事要稟于二老爺,讓婢子速速通傳……」

貴叔是府里的老人兒了,一貫最是沉穩,而方才眼瞧著那臉色,似乎是出大事了……

「吳貴?」定南王妃看向吳景令︰「此事可是他在負責?」

吳景令點頭︰「回母親,兒子正是將龍棲山之事交給了貴叔——」

「讓人進來吧!」定南王妃當即吩咐道。

此時回來,或是有了進展甚至是結果。

但願上天有眼……

定南王妃表面冷靜異常,心底卻無一刻不在祈求。

那是她的夫君,她的親子兒媳,及她唯一的外孫……縱然拋去諸多大局不提,也都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而吳家當年未能護住真真,是她心底最疼最痛之事,如今斷不能再護不住阿淵了!

吳貴很快走了進來。

定南王妃看著行禮之人,道︰「事情我都已知道了——是不是有王爺他們的下落了?」

「回老夫人,應是……找到了。」

吳貴答罷,跪了下去。

這一跪,分量似有千斤重,砸在定南王妃幾人心頭。

「何為‘應是’?」吳景逸定定地看著吳貴,渾身繃緊成了一條直線︰「說清楚些——」

「小人帶人于崖底搜尋多時,的確發現了跌落的車馬。」吳貴的聲音悶極,帶著一絲無法遏制的顫意︰「馬車摔得粉碎,馬匹尸身也已被野獸分食……」

「人呢?!」吳景令自椅中起身,通紅的眼楮一眨也不敢眨︰「必然……是沒尋到人的蹤跡對不對?」

卻見吳貴將頭叩在了地上。

「我等在車馬附近,分別發現了數具尸身……那些尸身自崖上摔落便已殘破不堪,又皆有被野獸飛禽啃食過的痕跡……但由大致形容與衣著來分辨,的確像是王爺、世子世孫,及世子夫人……」

他的聲音越往後越沉越低,幾乎叫人不大能听得清。

堂中有著一瞬的死寂。

「縱然是像,卻未必一定就是!」吳景令回過神來,近乎是拿逃避的語氣說道。

吳景逸則問︰「可帶回來了?」

「皆已悉數運回,由後門入府,暫時安置在後院中……」

「母親……」吳景逸勉強抬手行禮,道︰「兒子……想去看看。」

「……」定南王妃輕輕點頭。

「除卻尸身之外……還在附近找到了一些貼身之物,也已如數帶回了。」話至此處,吳貴頓了頓,才問道︰「不知老夫人……可要過目嗎?」

「拿過來吧,都拿過來……」定南王妃閉了閉眼,聲音很輕。

「老夫人……」一旁的嬤嬤不安地扶住老人的肩膀。

東西很快便交由一名丫鬟捧了進來。

烏漆托盤中,一片白布上托放著一些物件。

有繡著文竹的香囊,繡著祥雲的腰封,有摔成數段的玉釵,還有一塊尚算完整染著血跡的玉佩……

定南王妃顫顫地將那玉佩托在手中。

吳景令也看了過來,口中怔怔如自語道︰「父親……」

這是父親的玉佩……

父親從不離身的玉佩!

「當!」

玉佩自定南王妃手中滑落,砸在了地上。

「老夫人!」

「母親!」

「快請大夫前來!」

定南王妃本就有舊疾在身,去年因得了裘神醫所開藥方的調理才算好了些,當下受此莫大刺激,雖未流一滴淚,未見分毫失態模樣,然悉數鎖在心底,到底是撐不住的。

這一昏,便病倒了。

而吳景逸親自驗看罷尸身,再從那停放尸身的房中行出時,整個人都仿佛頹然了下來。

見他面色如雪,腳下虛浮,隨從忙上前攙扶。

「三老爺……」

「我不知道……」吳景逸搖著頭,丟魂失魄般道︰「我不知道……」

隨從眼眶一酸,未有多言。

吳景逸離開後,守在後院的下人們免不得不安地議論起來。

「當真是王爺和世子世孫嗎……」

「已經不成樣子了……可看大致, 應的確是了。」

且車夫的尸首也找到了,的確就是王爺身邊的人……

同一處崖底,總不能還有其他人,又恰巧都能如數對得上?

繼而吳景令和吳然也到了。

叔佷二人雖也未曾斷言,但此等前提之下,只要不是否認,便等同是證實了。

此事注定是瞞不住的,也根本沒有任何瞞著的理由。

消息很快在吳氏族中傳開,如一道,不,是一道道驚雷——

家主出事了!

世子和世子夫人也出事了!

甚至就連近年來已在族中立下威信,早已獨當一面,被族人直接越過世子視為下一任家主的世孫……也沒了!

一夕之間同時失去家主、世子與世孫,于任何一個家族而言,所帶來的打擊皆是不可想象的。

短短數日的發酵之下,吳氏一族上下已被悲痛、不安乃至恐慌的情緒所牢牢籠罩。

但他們比誰都清楚,現下的局面絕不容許他們一味沉浸在悲痛之中……

當下,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棘手且嚴峻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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