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下的宮玥雙目瞬間崩大,身如幻影,疾飛掠去,一下抱住墜下的熹貴妃,身姿旋風,飄飛落地。
白苒心神俱顫地看著熹貴妃揮劍,看著她跳樓,看著那血色翻飛,整個人都懵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為什麼,誰能告訴她為什麼?
明明已看見希望的曙光了,明明他兒子來救她來了,明明用不了多久,她也許,就可以得到自由了,明明她可以,再見愛人了。
為什麼,卻在此刻,選擇了求死,這般毅然決然。
熹貴妃的鮮血,染紅了整個胸口,觸目驚心。那深紅裙裾散落在黃土上,漸染塵黃,讓那紅艷艷的色彩暗淡下來,似失去了生命力。
「娘娘」宮玥仰天,發出一聲有些滲人的呼喊,眼眶紅透,聲音焦啞悲切,「為什麼,為什麼?你這樣,你讓宮青臨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
她盡然,盡然如此決絕,一劍入心,連半分生機也未留給自己。
宮玥找出藥丸,不要命地把那些珍貴的救命丸往她嘴里塞。
熹貴妃伸出染血的手指,緩緩模了模宮玥的臉,「宮玥,你們不要難過。我就算不跳樓不刺劍,也活不過幾日了。今日,對我來說,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是解月兌。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那移蠱後的副作用,每到夜晚就如萬千蟲子撕咬,她其實,早就撐不下去了,這副皮囊,只剩下幾日時間了。如果不是為了等他們打回帝京,她早就撐不下去了。
就算沒有這蠱毒,她其實,活著也是痛苦。
這二十年,每一日,活在無盡的思念和煎熬里,活在那生死不見的折磨里,死對她來說,不是痛苦,而是解月兌。只是為了宮青臨,她撐著而已。
她在跳樓那一瞬,就服下了劇毒,在跳樓那一瞬,不,在今日隨皇帝上城樓那一刻,她就沒想過要活。
如今,她死了,天耀帝也再不能拿她威脅宮青臨了。
她哪怕死,連尸體都不會留給他拿來威脅人。
所以,她跳了下來。
從今以後,宮玥和宮青臨,再無後顧之憂。
「娘娘」宮玥扶起她,嘗試給她輸送內力,手卻抖得不成樣子。
「宮玥,別折騰了,沒用的,真的,救不活的。」熹貴妃臉上已失了紅潤,有些吃力地開口,眸底帶著愧疚,「宮玥,你可知,你的母妃,因我的一句無心之言而死。如今,我把我的罪過,贖回來了,還望你,莫要怪我。」
「不,」宮玥使勁搖頭,清淚月兌框而出,順著臉頰滑下,哽咽道︰「娘娘,我母妃的死,我已知道真相。我不怪你.我的母妃,也不會怪你。娘娘,你一直在代替我母妃,用你特別的方式,償還給我母愛。娘娘,你做的一切,如今,我終于懂了,我都知道,我都明白」
母妃的死,他也查清楚了,是的,和熹貴妃有關,可卻不是熹貴妃的錯,她只是無心之言,被天耀帝听了去。雖是因她而起,卻不是她的錯。
他還知道,宮青臨三歲時候,能去救他,也是因為熹貴妃授意的,她一直,盡她所能,在暗中照顧著他。
他知道,她在彌補給他那份缺失的母愛,雖然方式比較特別奇葩。
熹貴妃微微抬起眼皮,露出一絲詫異之色,隨後眼眶漸潤,欣慰微露。這一刻,那壓在心底二十年的負罪感,終得解月兌。
這些年,她用或調侃或捉弄的方式,愛著這個孩子。
其實,不只宮青臨,她自己,也在偷偷護著宮玥。護著這個,宮鈺的孩子。護著那個讓她討厭不起來的女子的孩子。
熹貴妃不再糾結這個話題,說話開始斷斷續續,「宮玥,我求你幾件事。」
「娘娘你說。」宮玥抱住熹貴妃的手不停抖動,嗓音也跟著顫抖不休。
「宮玥,我把宮青臨就交給你了,但求你,把他當親兄弟對待,你說,他是你的太陽。其實,你也是他的天空」
宮玥哽咽,沒出聲,只鄭重點頭。
「宮玥,你告訴他,不要為我傷心。死,對我來說,真的是解月兌。你讓他,務必要想通。」熹貴妃拿出一封信,放在宮玥手里,「我提前就寫好了這信,里面,有我和他爹的所有過往,有我的所有囑咐和祝福,他看了,一定會釋懷的。」
宮玥握住信,眼淚啪嗒啪嗒滴落在信封上。
「娘」宮玥埋頭,再未出聲。
晨風吹過,把這娘字拉長。听在白苒耳朵里,卻生生覺得,並不是娘娘的娘,而是娘親的娘。
熹貴妃手指輕輕撫了撫宮玥,淚也滾了下來。
宮玥,我听懂了。
你叫了我娘,宮青臨,他就永遠是你親弟弟。
熹貴妃又轉頭看向白苒,努力地笑笑,「死丫頭,我真是,看你不順眼啊。」
白苒咬著唇,紅著眼,吸著鼻子,只管點頭。
這個奇女子,似乎,每一次見她,都在捉弄她,踩她,為難她。可她卻從未真正惱過怪過她。因為,她其實,從未真正為難。熹貴妃,她從來,就是那樣特別的女子。
「死丫頭,我只求你一句,無論用怎樣的方式,替我,善待他。讓他,永遠還是那個神采飛揚的臨殿下,好嗎?那個傻兒子啊,只有你說的,他才听啊。」
「娘娘,」白苒抬起紅透的雙眼,「殿下,也是林白苒心里的陽光。我永遠,不會讓這陽光被烏雲遮蔽。」
熹貴妃點點頭,又轉向宮玥。
「宮玥,我死了後,把我燒了吧。把骨灰,給宮鈺吧。我就是想他了,想念他的懷抱了,距離他上一次抱我,二十二年了讓他,抱抱我的骨灰吧。代我給他說聲對不起,那一日,我回杜家,我知道他在附近,可我,卻說我不想見他。宮玥,其實,我想見啊,每天都想,想了二十年了,想得心都疼了」熹貴妃的淚水,混著血水,汩汩而下。
熹貴妃月兌下手指上的戒指,「把這個,給他」
那戒指,是他給她戴上的,他說,用這個鎖住他和她。不到生死,永不取下。
這戒指,本乃一對。
一只在她手上,一只在他手上。
如今,人不能在一起,那就讓,戒指重聚吧。
宮玥眼淚拼命往下掉。
白苒再也控制不住,轉過身,淚如雨下,腳下的泥土一片水漬。
恍惚里想起皇後宮里初見,她是多麼地光輝別致,嫵媚又颯爽,傲嬌又挑剔。
耳邊又似響起她那懶洋洋地有點傲嬌和挑剔的聲音︰嘖嘖,這就是我兒子看上的丫頭啊,長得也不怎麼樣啊。
想起她那生死不見的愛情。
美人如名將,自古難白頭。
「宮玥,你讓他,將來,他老死後,把我和他,葬在一起吧。這輩子,生不能同床共衾,死亦同塋而眠」
熹貴妃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越來越弱,直到再也不可聞。
她勉力抬起眼皮,望了蒼南方向一眼,慢慢閉上雙眼,雙手無力垂下,那眼角,兩顆淚珠緩緩滴落。
宮鈺,我還是,等不到,看你的最後一眼啊。
宮鈺,等你再見我,不要哭,好不好?
宮鈺,如果有下輩子,拉緊我的手,再也不要搞丟好不好?
白苒看到,熹貴妃那眼角的晶瑩,在日光下,暈開成一片光帶,向著那青天迤邐而去。
芳魂已歸離恨天,此憾綿綿滿九天。
她已離去,他還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