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府的滿月禮後未過幾日,先是龔佑終于功成而歸,上稟天子他終于圓滿完成了任務,順順利利把南劍州一起子叛黨護送至駝基島,持聖旨令駝基寨放行,羿栩這才又召晏遲入宮議事。
這回並不在清心閣,而乃福寧殿內一處館榭,傍著雕窗的一株棠樹枝椏上遍盛芳朵,晏遲遠遠的就見他的徒弟清簫正在窗內持筅擊湯,他看了一眼仍然前行,幾步階梯下兩個宦官弓著腰,門開兩扇,入內往右望,就見羿栩未帶直襆,斜靠在一張榻上蹙著眉頭看劄子。
這館榭內,連晏遲只有三人。
羿栩見晏遲入內,才將劄子放一邊,先說了「免禮」,引晏遲往另一側窗下坐。
未久,清簫呈上兩盞茶湯。
羿栩先嘗,笑道︰「我央了小穆許久,他終于肯在點茶一藝上用功了,確有天賦,無端也品品這盞茶湯如何?」
清簫放下茶盞並沒在近前落座,似乎也不願意細听君臣間的交談,羿栩話未說完時他就已經轉身到了一座畫屏相隔的對面窗,只有身影映在畫屏上。
晏遲心里覺得好笑,清簫的點茶之藝可是得他親自指點的,什麼天賦,明明已經有多年功力,他喝了一口茶,不說大話︰「馬虎吧。」
「今日請無端來,是有幾件國事相商。」羿栩儼然也不願與晏遲過久寒喧。
熒惑守心象顯之後,當發生貴妃產下殘障之子的禍事,羿栩其實對晏遲身賦卜佔的大能心存畏懼,他貴為天子,當然不希望件件國政都需征討他人的認同,無奈哪怕他貴為天子,仍有忌憚的事,最擔憂的,無疑就是有朝一日失了天佑祖庇,葬送皇統江山,慘死于兵災戰禍。
他今天想要征詢晏遲的三件事中,有兩件其實必須為之,羿栩十分不安,生怕晏遲經卜問又不合于天命。
「臣,恭听。」晏遲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被羿栩引為知己,雖然這個人是因他的佐助才能得位,可天子帝君多的是忘恩負義之輩,他的壞事做多了,對于羿栩而言必為心月復大患,要不是羿栩擔心權位性命不保,舊歲十月,他已經死在這座皇宮之中,羿栩的鍘刀之下。
這樣想來,當初鐘離師苦心相勸,逼得他諫言羿承鈞告之遼廷燕趙將生地動,救護萬千遺民不曾死于天災,的確讓他更加輕易的贏得民心所向,否則熒惑守心之異縱然發生,羿栩若非擔心輿情洶洶,真有可能立時威脅他的皇位,恐怕還不會放他活命。
晏遲又看了一眼畫屏。
羿栩的心頓時揪緊了︰「莫不是,無端以為小穆長侍福寧殿,又會引發禍變吧?!」
當初周途疏死于雲濤觀,導致他悲怒之極,弒母殺佷,這才是引發熒惑守心異生的前因,如果他早早听信晏遲的諫言,放周途疏離宮,周途疏不會死,後來的一切禍亂都不會發生,龔氏會生下健康的子嗣,他又怎至于因為無後而煩急?
「官家多慮了。」晏遲微笑︰「臣早前觀穆郎的面相氣運,並非福薄而多殃之人。」
羿栩重重舒了口氣,才接著說正題︰「最要緊之事,無端果真……無法解除皇嗣斷絕之厄?」
晏遲沉默。
羿栩長長一嘆︰「如此,我只能過繼嗣子,好在我的兩個手足兄弟,淮王杜最近喜添子嗣,我有意擇淮王嫡子過繼為嗣,未知,是否有違天命影響國運?」
「臣已經料到了官家會有此決斷,故行佔問,並非厄卦。」
羿栩放了心,再說一事︰「此番平定南劍州之亂,雖國師居首功,不過鎮江侯龔佑亦有功勞,理當嘉獎,我是想授任龔侯為臨安府尹,而興國公……朕擬授同平章事之職。」
那就是想提升司馬權為政事堂宰執,國相的任免當然不同于普通任命,曾經衛國的多代君王,在任命宰執時都要祈問于上蒼,羿栩從前不循這些規矩,但現在他卻因天命國運而顫顫兢兢,雖然他極想讓政事堂的相臣都服從于君令,不似徐準這樣的臣公太有自己的主張,可要是晏遲經卜問,佔為厄患,他就不得不再考慮利害了。
「臣也已經先行卜問了。」
「怎麼,無端連這事也能預料?」羿栩心中更覺惶惑,晏無端莫不是神仙,他的件件心思都能揣摩清楚?
「關于這件事,倒是臣那岳祖翁的看法。」晏遲張口就是胡說,橫豎羿栩就算找覃太師對質,太師公也必替他圓謊︰「太師公看來,官家先是拒絕了遼廷出兵山東的要求,後又允赦北復軍逆黨往山東,與遼國的盟好之約,其實已如空文,便是遼廷因內勢所限兼外患之憂,兩載之內並不敢貿然用兵,可遼與衛間,必有一戰的局勢已經不能避免,官家當然也得關重備戰。
官家既必關重備戰,政事堂二府之一,樞密使只能仰仗辛公,而徐公與辛公本為姻親,若二府三相,宰執與樞相私交甚密,那麼政事堂將存一言堂的弊端了,參知政事有如虛設,終究不妥。」
「覃太師的顧慮極是。」羿栩連連頷首。
「興國公若為宰執,依臣私己之見,恐怕能力尚有不如,不過卜問于天,倒是並未顯示厄殃。」晏遲道。
「我也知道舅舅他並不是行科舉正途,對于士林的影響不如覃太師、徐相等進士出身的臣公,然我現在更需要的是政事堂中,宰執樞相既有能臣更有忠臣,興國公對我的忠心,首屈一指。」羿栩听晏遲似乎有些不贊同司馬權位居政事堂之首,還是努力勸說道︰「橫豎重要的國事,我日後都會先與無端相商,也不是交給興國公自主決斷,便是興國公能力尚有不足,有無端察疑補漏,還有輔相齊公協佐政務,當不會有礙社稷。」
晏遲一笑︰「臣為國師,只要佔問得不逆天命,私己之見而已,當然不會駁阻君令。」
「不過徐相公宰執政事堂,未犯過責,我當然不會將其貶免,還有勞無端能勸說徐公……主動致事,我可以授封徐公太傅之職。」
太傅早就成了虛餃,與太師、太保雖尊為三公,實際卻不再有實權,羿栩這是擔心徐準心有不甘,而徐準門生故舊廣及士林,現在羿栩可承擔不起輿情的譴責指謫了。
「臣領命。」這件事,晏遲沒有推月兌。
「當然,我功賞了鎮江侯,勢必不會虧待無端,我想好了,爵封無端為湘王,且賜邵陽為無端食邑何如?」
異姓王爵從來都是對外臣的最高封賞,更何況羿栩可不是只給了個湘王的頭餃,還給了食邑的實利,雖說不可能把邵陽所有的民稅所得都賜給晏遲,然而哪怕只有兩百戶的稅利,也不是筆小數了,這風頭可謂太勁,要是按照為臣者小心謹慎的準則,應當謙拒,可晏遲卻不這樣想,當年東平公就謙拒了天子的此一恩封,結果呢,羿承鈞可曾因此打消了對東平公的猜忌?
「臣,謝官家隆恩厚賞。」晏遲連謙辭的作態都懶為,干脆利落地領賞了。
「第三件事,其實不能算國事,只是因為宗室族務,所以也煩請無端佔問于上蒼,不知洛王過繼宋國公世子之幼子為嗣,妥不妥當?」羿栩對這件事成與不成其實都不放在心上,可是一點都不擔憂了。
「臣,又已經行過佔問之事了。」
羿栩︰……
「實則洛王已經先和宋國公商量過此事,淮王府滿月禮那日,羿大郎便已對臣略提了一提,想是宋國公也想到了事關宗室子弟的過繼,官家會先與臣商量吧,臣經卜問,倒是心中覺得奇異。」
「怎麼,難道此事不妥?」
「非但不是厄卦,甚至卦顯大吉,臣卻只能佔出洛王過繼羿世子之子為嗣,于社稷江山之安平大有益處。」
「哦?」羿栩這下也覺得奇異了,但當然想不通為何只是宗室族系的一件普通事務,居然關系到社稷大局,他想不通倒也不想耗力多想,笑著道︰「國事商量完畢,無端今日莫不留在這里陪我喝幾杯吧。」
「這……」晏遲猶豫了一番,還是拒絕了︰「內子有妊,脾氣見漲,臣在宮里耽延久了,她定會焦慮,若臣回去後說其實沒什麼波折,只是應官家之邀飲酒作樂,內子肯定會覺白擔心了一場給臣臉色瞧,所以還是求官家體諒,今日就先許臣回家,告訴內子她將為湘王妃的喜訊吧,等臣改日先安撫了內子,再陪官家飲樂。」
羿栩其實也就是客氣一句而已,聞言當然不再勉強,而待晏遲告辭後,他才踱步自棠樹相傍的那扇窗口,見清簫不知何時靠著憑幾閉目養神,無奈地先把人給喚醒了︰「既覺得困倦,不如回你居處去安心小憩一陣吧,我得去見一見太後,對了,不日我將頒旨爵封無端為湘王,他肯定會設宴慶封,我那日不便去赴宴,不如小穆替我走這一趟?」
清簫一笑︰「官家如此給晏國師體面,恐怕太後又會心生不滿了,我走這一趟無妨,只是日後,太後更將視我為奸小了。」
「你怕什麼,我已經跟大娘娘直言了,哪怕是慈寧殿召見,非我允可,小穆也不必出福寧殿一步。」
「那從此,我也只能在福寧殿中,官家左右才能保安全了。」清簫垂下眼瞼。
羿栩蹙眉︰「罷了,我會勸大娘娘不可為難你的。」
他拍了拍清簫的肩頭以示安慰,才囑咐宦官走一趟陳皇後的仁明殿,通知皇後亦往太後寢宮,陳氏畢竟是中宮皇後,嗣子的嫡母,他已有了決斷理當知會中宮,羿栩卻不想再多走仁明殿一趟,干脆在慈寧殿「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