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堤的梧葉已經開始因秋意染黃,這先生的燦爛,不那樣招搖,就已經吸引了文人游士,他們將葦席鋪梧桐下,就著幾碟煎糕小菜佐酒,卻還請來了彈琴唱曲的女伎,夏季喧鬧的蟬聲已經安寂了,多虧女伎的婉約聲唱,娓娓弦音,把文人游士詞作里的秋情演絳,仿佛讓貼著漣漪浮上游舫的風,更帶了幾分清涼之意。
至于湖面上的畫舫,除了晏國師乘坐的一艘,八成有更多的聲音,琴與瑟,簫與笛,高談闊論和戲謔調侃,船未並行,先就讓人醒覺有另外的游舫正在靠近。
「晏國師,又見面了。」
駛近的一艘畫舫,有人高聲招呼。
先是芳期轉過臉去一看,認出甲板上抱揖禮見的少年郎,竟還是那位在斷橋上邂逅的殷八郎,且這位少年雖是同晏遲打著招呼,一雙眼瞅的分明是她,芳期不覺羞惱,只暗暗佩服殷八郎這股「年少輕狂」的膽氣。
「無端,你還真與三娘一同游湖來了?」又有一人招呼。
芳期循聲望去,驚見跟殷八郎一同游湖的人竟然是辛遠聲。
晏遲可以不搭理殷少年,卻無意冷落辛老友,他于是才轉過面孔。
辛遠聲的那艘游舫,儼然不是單獨包賃,就是按人頭售船票,供給公眾賞覽湖上風光的一類,船客什麼人都有,望去船艙里坐滿了,甲板上還有不少張桌子,這個時候听聞「湖遇」大名鼎鼎的晏國師,沒人再顧著賞景了,一時都在「賞人」。
「遙之今日也是好興致。」晏遲沒好氣地招呼一聲。
自從上回他拒絕了老友「捷逕」之請,兩人頗有些不歡而散的意味,這一段時間還沒有再見過面,晏遲又深知辛遠聲,等閑並沒有游湖賞秋的興趣,那殷八郎的爹殷退,不涉權奪黨爭是個憂國憂民的官員,辛遠聲與殷退交往不奇怪,可殷八郎空有書生意氣,未經任何歷練,哪里有什麼遠見卓識,哪有榮幸說服辛遠聲把光陰浪費在游湖賞景上,這一場巧遇,偶然得怪異。
但願不是他想的那樣,辛遠聲今日是有別的事,結果巧遇殷八郎,听殷八郎跌足嘆惜好容易撞見個合眼緣的小娘子,沒想到小娘子已經定婚,辛遠聲一打听跟殷八郎失之交臂的原來是覃三娘,以為覃三娘遲早會再得自由身,于是暗暗鼓勵殷八郎莫要死心太早,說不定還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吧!
晏遲卻听辛遠聲道︰「我是听殷小郎說無端會攜三娘游湖,又因殷小郎熱情邀約,心想說不定會有一場巧遇。」
晏遲于是更沒好氣了。
他對老友能不了解?對男女情愛之事原本看得極淡,連他自己個兒的姻緣都不操心,為覃三娘的終生幸福,倒是如此上心!
晏遲心里另有打算,故而尤其介意辛遠聲視芳期的與眾不同,雖說辛遠聲其實一心成全芳期能嫁有情郎,並不像情動,可晏遲看來,辛遠聲跟徐明溪其實差不多,指不定現在的辛遠聲,也跟過去的徐明溪沒啥兩樣,還沒有醒悟這與眾不同究竟是因為什麼緣故。
早知道當初就不當辛遠聲的面,說破他跟覃三娘之間是「紙上夫妻」的事了。
晏遲心中一動,臉就轉了回來︰「三娘說得沒錯,至少板栗還能吃,那就有勞三娘,把這繡得像板栗的合歡花香囊,替我佩系妥帖吧。」
他便站了起來,繞過茶案,將香囊拎在手上,手往芳期這邊伸了伸。
芳期在鄰船幾十雙眼楮的注視下,唯有聚精會神配合晏遲,伸手,幾乎是指尖挨著指尖接過了綰系香囊的絲絛,她低著頭,走近一步,額頭上似乎都能感覺晏遲極其輕微的鼻息,頓感壓力備增,有點擔心一緊張萬一把晏國師的腰帶給當眾扯下來那就糗大了。
隔著錦衣,指尖就能感應體膚些微的暖意,芳期把嘴唇都抿緊了。
香囊終于是佩系妥帖,晏國師的腰帶也整整齊齊/安安穩穩,芳期剛覺如釋重負,就听鄰船雷響般的起哄聲。
晏遲垂眸,眉微挑。
難得黃毛丫頭當著這麼多看客的面,還能沖他陽光燦爛的露出笑臉,沒有羞答答一看就不符合她那般彪悍名聲的作態,演戲演得天衣無縫,很好,孺子尚算可教。
雖說腰上現下佩著個疑似「板栗」的香囊,晏遲也渾然不介意,他沖辛遠聲拱一拱手︰「今日我與三娘賞秋,不便邀請遙之飲談,改日無情苑,設酒再請遙之一會。」
揮手,示意舫上的僕侍,快些讓船工加速。
殷八郎目送著一雙璧人再次「遠去」,這回更加的遺憾了︰「晏國師都不搭理我,看來是不會允許日後我與覃三娘結識了。」
辛遠聲扶額︰「我雖知道殷小弟你並沒有別的心思,無非素來有以貌取人的偏執,每當遇見容貌出眾氣態不凡者,無論男女,都恨不能結為知交,可殷小弟畢竟同覃三娘是男女有別,和無端並非熟識,剛才我就提醒過殷小弟,早早打消了這念頭最好。」
原來辛遠聲並不是像晏遲猜疑那般,仍在操心芳期的終生幸福,一听殷小郎對芳期大有好感就生成人之美的意願,就更不至于暗示殷少年不要灰心了,但他今天確然是有別的想法,才抱著和晏遲湖上「巧遇」的念頭,而此時這艘舫上不少的人,親眼目睹辛遠聲能與晏國師搭上話,不少圍攏來攀談,連船艙里的人都被驚動了,有來殷勤相請的,辛遠聲就拉著殷小郎共去交際。
他心里覺得十分對不住好友,因為這是一回赤果果的利用。
他更加羞恥于靠著黨交人脈爭取實授,這從來不是辛遠聲認同的方式,可他要實現志向並沒有別的途徑能夠走通,還是上回和鐘離公傾吐心中的郁煩時,鐘離公點撥他有時候人應該趨從于時勢,清楚想要獲得的,明確當如何取舍,鐘離公問他︰「遙之可重虛名?」
「不重。」
「那何必為聲評所累?」
辛遠聲從那時才考慮著走捷逕,但他邁出第一步,就遭遇挫折。
他其實明白晏遲的好意,晏遲給他留下的是一條更加光明正大的路道,或許晏遲更希望他走名士之途,徹底遠離功利場,但他不是心急于建功立業,他憂急的,是亡國之患迫在眉睫,但有此危亡意識的人,多數都不為君國重用,他不立足朝堂,永遠都是人微言輕。
衛國社稷,是否還能抵擋住經過休養生息的遼國,再一次強兵勇銳的攻擊?
他想,還是得爭取機會說服晏遲,沒有誰比晏遲更加有能力勸諫天子勿存偷安之惰,耽于江南看似太平繁盛的虛像,用百姓不望征戰這等所謂的「民意」,光明正大的享樂苟且,百姓知道禍劫已經在所難免麼?如果百姓知道遼國意在滅衛,從此將為外夷統御,淪為俘奴,慢說安居樂業,恐怕生死都不能自主,百姓如果知道這些,誰會坐以待斃?
辛遠聲想要讓晏遲明白,他決心已定,晏遲若然不想助他,那麼他自己也要去趟這條捷徑。
某處堤頭,游舫停靠,晏遲的無情苑就在一望的距離,早有僕從備好坐騎,晏遲指著一匹棗紅色的母駒︰「它叫脂光,馴養了一段,你應當可以駕馭。」
「多謝晏郎饋贈。」
芳期其實並沒有自己單獨的坐騎,她也看不出這匹棗紅馬的優劣,只想著晏遲所有必為精品,且能擁有自己的坐騎就是一件大好事。
晏遲︰……
他其實只是想暫時借芳期坐一回。
不過轉念一想,橫豎兩人就快成為「紙上夫妻」,堂堂的國師夫人,怎能缺了自有的車輿坐騎?罷了,饋贈就饋贈吧。
「上馬吧,我既答應了李夫人,就該把你安全送回相邸。」
芳期好容易才從突獲單獨坐騎的喜悅中回過神來,描一眼跟晏大國師一身貴氣的著裝,卻系著個格格不入的香囊,頓時又覺心虛︰「這香囊還是取下來吧。」
「不用。」晏遲瞥了一眼︰「我帶著這東西招搖過市,旁人不才更加相信我對覃三娘你傾心愛慕?我不但要帶著這東西招搖過市,還要帶著這東西往官家面前晃悠。」
芳期︰……
「官家知道未來國師夫人針線活這般粗鄙,才會想起來賜我幾個繡娘,這樣一來國師府里的針線活,就需不著雇托繡坊,能省一大筆錢,覃三娘,日後你替我執掌中饋,可得有這樣的意識,能佔便宜就佔便宜,錢銀省下來,會有大用處的。」
芳期點頭有如雞啄米。
晏遲在她上馬之前,又接近一步︰「國師府就快建成,你準備好,十月吧,就會行親迎禮,你總不至于舍不得出閣,我跟你先打聲招呼,是為提醒你在娘家還有什麼未了的事,趕緊了結,對了,我會給蘇娘子下帖子,邀請她來國師府參加婚禮,就算我給你的福利了,我晏遲如此禮遇你的生母,相信就連榮國公,日後也不敢為難韶永行。」
芳期非常識趣︰「晏郎放心,八大益處和約法三章我必牢記于心。」
「八大益處就免了。」晏遲退後一步︰「第四條,晏某的一日三餐,就交給你來操持了。」
晏遲還特意捏了捏香囊︰「糖炒栗我不怎麼愛吃,你琢磨琢磨板栗還有什麼別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