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甘(八十三)

作者︰嗑南瓜子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李阿牛將頭仰的老高,唯恐薛凌一個手抖給自己來一道。說也奇怪,以前他並不十分畏懼受傷這種事,甚至有生死一賭的豪氣。身為一個漁夫,常年要往水里鑽,再是從小練就的水性,缺了一身孤膽,哪兒敢上船。

但經歷雪娘子遇刺一事後,好像突然對死亡就分外畏懼,連痛感也比往日更甚。光是記起當日情形,胸口還隱隱生疼。他當然不曾對薛凌撒謊,不管代價如何,但想想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還是毫無疑問的值得。

只是閑來無事,模著胸口新肉,他不自覺會想,或許不用如此搏命。萬一自己真的死了,這一屋子名利金銀又與他有何干系?于是,怕死這種情緒,時不時的往外蹦。即使那劍傷在御醫的調理下,愈合的遠比薛凌手腕傷口好看。

非得說個究竟,大概是昔日命賤,而今,命貴。

他緊張道︰「薛姑娘我知道你們」。他什麼也不知道,瞎話也編不順暢,又本就在薛凌面前有所局促,結結巴巴的更顯低聲下氣。

好在薛凌趕時間,將平意翻了個面,道︰「你隨我走一趟,不遠,出了街口就有馬車接。你不是我對手,不要逼我。」

「我我去做什麼。」

薛凌收了劍,走了幾步,蹲在地上魯文安那柄舊劍拾起來攬在懷里,卻沒站起來,亦沒回頭。道︰「這是我家伯伯的舊物,當初阿牛哥是宋滄好友,我不敢輕慢,特尋了來贈與你。」

她向來不喜歡攀交情,幾句話說的生硬。但人長久不起身卻並非傷神,而是想著先試探一回。這里是李阿牛的地盤,若這個人抵死不從,那趁此機會逃走是最優選擇。

與其在押著他去薛宅的路上出什麼岔子,不如在這把事情解決的圓滿。反正剛才進來時,順路大致過了一遍院里情況,並無旁人,另一屋睡著的那蠢狗,便是及時醒了,也不值得上心,遠遠好過李阿牛在路上驚擾巡夜的御林衛。

李阿牛皺眉,又是喊了一聲「薛小姐」嘆著氣兩廂為難。也許他當真是記起了和宋滄的三年情誼,也許他知道自己逃也逃不到哪去,或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暗暗惦記薛凌說的「破了相國狼子野心,更得皇帝青睞。」

他爺爺沒見過皇帝。

他爹也沒見過皇帝。

听說,明縣的青天大老爺也沒見過。那巴掌大塊地,說是帶了頂帽子坐縣衙里頭,實則連個芝麻官都稱不上。

他實在沒想過,他居然能見到皇帝。

他跪在地上,听上頭從容喊「平身」。他抬頭,對上眼神,又慌忙低頭,記起旁人交代的不可殿前失儀,又趕緊抬頭。

抬頭不過一瞬,他還是低頭,他一瞧見皇帝的眼楮,頓覺自己是身處一望無際百十里深的汪洋江河,而腳下只余寬不盈尺的木板。水流起伏浪蕩,人手足心脾俱不得安生。

他听見皇帝笑道︰「蒙卿神勇罕世,忠義無雙」。他本就怯而不敢听,皇帝的話又如此繞口,哪能明白講了啥。但明不明白不要緊,關鍵是自他出生以來,再未有過如此高位者這般和顏悅色的對他李阿牛講話。

這個人,可定他生死貧富,可許他權傾天下。

這怎麼會是人呢?分明是廟里供奉的神,難怪世人皆說皇帝是天子。

薛凌站起,環手將劍抱在胸前,指尖在劍柄處輕微一踫,該是這劍月兌手久了,上頭半點熱氣都沒。

不是她魯伯伯的東西。

她魯伯伯的劍,常年在劍柄處仔細纏了絲線。說是銅鐵冰冷,人手心里,縱該留點溫度。

她道︰「我非讓阿牛哥惦記故人之誼,只是宋滄深陷大獄,並非勾結胡人,實則是霍準忌諱梁與羯人交好,勾結拓跋銑一石二鳥。我本欲收集證據,將真相告知于天下,不料霍家狗急跳牆。」

她失了耐性,要騙過李阿牛易,可要她說魏塱的好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來,一如當初她怎麼也不願意說給拓跋銑西北四城,即使別的也是在騙他。

她好像從來口無遮攔,卻又自成規矩方圓。

如今還不能告知李阿牛她要殺了魏塱的事,唯有把所有過錯一並推霍準上頭去。本是這幾日已經想好了要拿薛宋兩家事作餌來說服李阿牛,哪知道宋滄已經將事抖了個底朝天。

倉促之間再編一套說辭著實困難了些,何況,霍準臨死前說的破事還在不停撩撥心緒。她望著李阿牛,說是哀求,威脅意味仍十分明顯︰「阿牛哥,你究竟要不要跟我走一趟?」

李阿牛一咬牙,二人離開時,郭池還在酣睡。馬車上,薛凌抱著那柄劍,靠在車窗上不語。即使這事成了,李阿牛這個人,未必會比江家的好。

她想,等霍家事結,就告知李阿牛當年漁村失火的真相。李阿牛手刃仇人,或許大家的關系可以緩和一二。難得,她想去緩和一二。車夫撿的是小道,如此馬兒可稍微快些。遠處已偶有雞啼,薛凌挑簾,卻還是滿目墨色。

薛宅外一直有江府的人守著,不知是馬上有何標記,還是車夫早早放了暗號。薛凌二人下了車,門已經開了。申屠易在門口站著,上下打量了一下李阿牛,方站到一側,等幾人進去後,關上了院門。

弓匕听見動靜出來,先躬身道︰「李兄,久仰大名,在下弓匕,江府跑腿的。深夜相邀,失禮了。」

李阿牛回了個禮,並未回話,他已開始對這些下人的阿諛奉承司空見慣,遇著答不上來的廢話,亦能等閑視之。

薛凌聞到些許甜香,正是和那會含焉給的花露一般味道。瞟了一眼屋里,白紗已盡數撤下,薛璃也不見了,想是讓人給送回了江府。霍準的尸體也不知去向,地上血跡亦擦洗的干淨,只是水汽還未散,這些人的動作倒是快。

她莫名笑了一回,含焉這是用的什麼花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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