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對于林懷恩而言,他很清楚,自己的行為,就是「報復」。
報復陰影森林對他的囚禁與折磨。
地下城是個很純粹的世界。
就像是探險者們對它的綽號一樣——
荒野。
那是一種一望無際,沒有人類,也沒有人性的遼闊意象。
地下城協會與劇組的存在,改變了人們的對地下城的一些印象。
但是無論是林懷恩也好,原夕暮也罷,在輪回空間與陰影森林的那麼多個日夜,早就將她們從文明世界的溫情脈脈中拉了出來。
無論表面上看著多麼像是「人類」,但是兩人都是吞噬了自己的陰影,潛入了自己的「人性深處」的存在。
用原夕暮的話來講,就是「湖的底部」。
「我們走吧。」林懷恩點燃最後一處起火點,地下城里的空氣,已經變得相當渾濁。
而原夕暮用盡最後一份魔力,打出來的氣孔,也發出了激烈的呼嘯聲。
這說明森林的火勢,正在越來越大。
「放火燒山,牢底坐穿,不知道燒地下城會怎麼樣。」原夕暮說道。
她將背包里的防毒面具遞給林懷恩,而在戴上面具之前,林懷恩說了最後一句話——
「當成除四害就好。」。
是的,對于人類世界而言,《陰影森林》這種吞噬人類的陰暗面為生的異常體,就像是文明的雜草。
我們的心中存在各種各樣的扭曲與陰暗。
異裝癖,同性戀,戀童癖……還有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東西。
「但是陰影也是我們人格的一部分,如果沒有陰影,沒有更深層次的自我,我們所有人都會是千變一律,毫無個性可言。」
「正是因為有著陰影,有著隱藏在社會面具之下更深層次的自我,我們才可以區分彼此與他人,我們才之所以是我們。」
林懷恩張開手,感受著洶涌的火焰。
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此時此刻,心中充斥著的,只有一種將自身也一並燃燒殆盡的瘋狂。
但是原夕暮卻在這赤紅的煙霧中,拉著他的手臂,艱難向前。
「快點走吧!再不走,我們就逃不掉了!」
听著原夕暮從防毒面具下透露出來的沉悶聲音,林懷恩笑了笑。
他知道,就像是年輕時的沈萬山一樣,他的身上,缺失了某些關鍵性的東西。
而原夕暮的存在,幫他填補了某種空洞。
「他人」即地獄。
但是離開了「他人」,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我們人類這種生物啊,始終都要面對一個問題。
那就是「野心太大,能力太小」。
面對那巨大的野心,與弱小的能力。
我們將一群有著「相同野心的人」聚集到一起,才有可能用那「弱小的能力」,實現「巨大的野心」。
所以,我們人類才會是「社會性的動物」啊……。
空氣中的溫度越來越高,林懷恩與原夕暮一起,找到了直播間里官方協會說的救援通道。
他使用幽影潛行,一個人穿越了層層的藤蔓,抵達了第十一層的高階探險者們面前。
然後在將他們嚇了一跳之後,又返身穿回了第十層。
「怎麼樣?能帶我下去嗎?」
原夕暮在面具下,沉重地呼吸,隨著森林的大火越燒越旺,空氣中的氧氣也在變得越來越少。
然而看著她,林懷恩只是有些沉默地搖了搖頭︰「不行,太遠了。」
「這樣的話,你那七十多萬的報酬可就沒了。」
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原夕暮還能開玩笑,然後她話音一轉︰「我拜托你的背包,已經交給救援隊了吧?重要的東西全在背包里,母片啊,攝光妖精,電腦之類的。」
林懷恩點了點頭︰「我已經找到協會的負責人交給他了,看上去蠻正派的一個人。」
「那就可以了。」原夕暮嘆了口氣,閉上了眼楮,空氣中的溫度越來越高,已經接近了木材的燃點。
林懷恩親眼看著,遠處的一株樹木,在熱風的吹拂下,無聲自燃。
而原夕暮蜷著身體,身上的抗火護盾已經越縮越小。
「你有沒有後悔,和我一起,點燃森林?」
看著這樣的夕陽汐雪,林懷恩忍不住問道。
「怎麼會呢。」少女在面具後突然笑了笑︰「那本來就是我的主意,不是嗎?」
「倒是你,還留在這里陪我嗎?」她看了看林懷恩,說道︰「雖然你走了之後我會很寂寞,但你救不了我,還是趕緊離開吧。」
「燒死可是很恐怖的,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烤死。」
林懷恩搖了搖頭,將腰間的灰青之怒拔了出來。
他舉著長劍,將劍刃對準了原夕暮的身體。
卻在最後時刻,將劍刃放了下來。
「算了。雖然活下來的可能性不大,但我還是和你一起,試試看吧。」
他坐了下來,將右手放到了原夕暮手中握著的吊墜上,將魔力注了進去。
他從懷里掏出兩瓶魔力藥劑,毫不猶豫地倒進了嘴里。
少女沒有說話,只是為了讓護盾的消耗量盡可能地小一點,她縮緊了與林懷恩之間的距離。
兩個人就這麼靠在第十一層入口處的石碑旁,看著面前的火焰越來越大——
直到整片森林都燃燒了起來……
林懷恩刷著牙,看著荒野之家上,到處瘋傳的視頻。
似乎是協會工作人員口中的那些「監視者」拍下來的鏡頭,自層層疊疊的藤蔓深處底層的陰影中,依次亮起的三處起火點,在濃霧的籠罩下越來越明顯,最後徹底變成燃燒的火龍卷,從濃霧中沖天而起。
而這些火焰順著陰影森林層層疊疊的藤蔓撲散開來,最後將整個巨木之森,都變成了煉獄一樣的恐怖景象。
看著視頻中的監視者,就像是站在金絲火線的雲海之上,林懷恩嘆了口氣,忍不住覺得有些僥幸。
在大火燃燒的最後時刻,他和原夕暮釋放了自己所有的魔力,但即便如此,兩個人身上的衣服,也逐漸焦化燃燒起來。
原夕暮拼著自己魔力透支,釋放了旅法師的緊急避難。
然後就在緊急避難的15秒持續結束的一瞬間,他們身邊的入口處突然塌了下去。
原來,在《陰影森林》被點燃之後,擋住樓梯的藤蔓阻攔網也失去了再生能力,十一層的探險者拼命掘進了40多米,將他們兩個救了出來。
為了保護兩個人的安全,協會官方通告中,隱去了起火的原因,但因為直播間的存在,事情的真相根本掩蓋不過去。
女僕長這個賬號,也幾乎被毀掉了,只要打開自己的空間,就能看到有無數人等在那里,準備罵她。
然而對于那些噴子,原夕暮本人倒是沒有太過在意。
按照她本人的話來講——
這就是女僕長的style!
看著她修改後的空間簽名,林懷恩忍不住笑了下。
他知道,對于少女而言,這絕對不是在強顏歡笑。
對于原夕暮而言,無論是喜歡,還是討厭,她都將坦坦蕩蕩地向所有人展露自己的本性。
有人討厭,就會有人喜歡,她無法讓所有人都滿意……
「所以,只要有人認可就足夠了。」
少女坐在林懷恩對面的座位上,晃蕩著雙腳。
她身上穿著一套和初次見面時不太一樣的淺色連衣裙,也將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
按照她的說法,就是現在這個形象,更符合她父母對「夕陽汐雪」的印象。
作為獎勵,她終于不用穿那滿是蕾絲的可笑長裙了。
抖魚上的關注數,也在她復活後的一周後,迅速增長了百分之三十——
「雪之妖精」給人的印象,在停滯了許多年之後,終于開始成長了。
她有些不太習慣地遮擋著垂落的發絲,低頭啜飲著杯中的咖啡︰「我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哪怕最後會被人辱罵,詆毀,只要我知道這種行為是正確的,就足夠了。」
「如果不是以‘最真實的自己’走到終點,那就沒有意義。」
「畢竟,人生只有一次,不是嗎?」
林懷恩看著少女,有些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有時候,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適度地做出改變,也是很重要的。」
他看了看時間,從懷里掏出兩張電影票——
「私人點映,《向日葵之夢》,要去看嗎?」
「誒……看到吐的東西。」
少女瞬間把臉拉了下來,但她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算了,反正也有好幾年沒看過了,一起去吧。」。
「所以,幸虧協會那邊把所有事情都扛了下來,我們才能逃過一截嗎……」
「也不能那麼說,他們本來就沒把握能把所有人救出來,已經做好了犧牲一部分人的準備。能零傷亡地把所有人救出來,他們還得感謝我們。」
「而最重要的是,能在地下城里幸存下來的‘遺物’,根本不會被這點程度的大火給摧毀,所以看上去損失很大,但其實還在接受範圍內。」
「因為我們的做法,公開的嘉獎是沒辦法了,但其他該有的東西都不會少。只不過我沒什麼時間,你去把各種獎勵領一下?」
「關于這個……我也收到通知了,《陰影森林》掉了一件霰彈槍……還得去辦理一下持槍許可證……對了,老爺子那邊怎麼樣?《風逝》的母帶完好無損吧?」
「已經檢查過了,沒有問題,老爺子對成品非常滿意,大概半年後就能上映——我已經看過導演剪輯版了。」
「嗯?老爺子對花田決戰沒有意見?明明你自己都很不滿意?」
「我也沒有很不滿意啊!只是稍微有點小糾結——而且我跟老爺子好久沒有合作過了,他會誤判我的能力,也很正常,這說明我已經超越了他的期待,達到了更高的水平!」
「而且,我偷偷地把幻境中的戰斗,拓印到攝光妖精的光學水晶里了,老爺子重新剪輯了最後的戰斗,也算是多虧了紫苑小姐了,你把她擄走之後,帶到哪里去了?」
「……紫苑的話,我扔在背包里沒有管。另外,你看完導演剪輯版之後,有沒有覺得異樣?畢竟紫苑再怎麼說也是《異常體》,如果出了問題,我們不出手,協會那邊也會禁止《風逝》上映了。」
「我感覺還好?只要你不把《完美之花》重新種下去,應該不會有什麼影響,畢竟只是《雜音級異常體》,相比之下,我反而更擔心方舟控股那邊……」。
兩個小時後,兩人一起走出電影院。
看著面前熙熙攘攘的人流,林懷恩忍不住嘆了口氣。
在地下城呆了太久,他總覺得自己和地面世界,已經有些格格不入。
有些意外,因為是私人定制影院,所以在看電影的時候,兩個人的大部分精力,反而放在了聊天上。
《風逝》還沒有上映,原夕暮還有比較多的自由時間,不過對于少女接下來的方向,林懷恩仍舊有些模糊。
「到底是當演員,還是做探險者嗎……」
听到林懷恩的詢問,少女只是有些悵然地抬頭看著外面的天空︰「對我而言,沒有區別。」
她最終點了點頭,向前走了一步,然後轉身看向林懷恩——
「畢竟,我不是電影里的那位‘小向日葵’,我的人生還很漫長,無論是金色的花田,還是碧藍的大海,我都有足夠的時間去慢慢抵達。」
「此時此刻,我的人生在這太陽之下。」
少女豎起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這太陽照耀下的所有風景,都是我的人生!」。
換句話說,就是「我都要嗎……」
對于原夕暮的答案,林懷恩有些無語。
不過他也很清楚,少女至少已經很明確,自己應該做什麼。
「探險者,我應該不會做很久。」
她認真地跟林懷恩說著自己的規劃︰「我現在16歲,到大學畢業,大約有5~6年的時間。」
「對于我而言,成為探險者,只是我‘前往大海’途中遇到的‘金色花田’。」
「如果5~6年的時間,我都沒能抵達深淵最底層,我就會放棄,畢竟直播這種事情,需要觀眾的熱情,如果我們卡住了,大部分觀眾都會流失掉,而我也沒辦法像是一名真正的探險者那樣,一點點提升等級,跨越各種障礙,只是去深淵之底看一看。」
「但是之前,在這5~6年的時間里,我都會全心全意地以深淵最底層為目標,不斷前進!」
看著原夕暮堅定的目光,林懷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將人生的5~6年時間,用在前往花田嗎……」
「畢竟,花田那麼好看,為什麼不能在前往大海的路途上,順便去看看呢?」
少女微笑著說道。
微風吹過,掀起她淺色的裙擺,就仿佛太陽的妖精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