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不倒

第二天一早,年輕人不得不離開城牆,寧王說,如果可以的話,民勇的兄弟們,盡量保證每個人只上來一次。

他走下城牆的時候,看到一個大概十八九歲的寧軍士兵,將一頂團率的頭盔鄭重的戴好。

這個士兵還來不及換上團率的皮甲,也沒有時間去換上皮甲,那盔就是他所能繼承的全部。

是的,那是團率的標志,繼承的一切都在這里了。

年輕人注意到了那個盔,上邊有個缺口,他認出來,昨天下城喊他們的那個團率,帽子上也有一個這樣的缺口。

他不確定是不是同一頂盔,他也不敢問。

走下城牆的時候,他腳底帶來的感覺在告訴他,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澆灌了寧軍士兵的血。

他再次回望城牆上邊,看到了快速走動的身影,看到了那依然在迎風招展的烈紅色戰旗。

他的腳步很慢也很沉重,他可以回家了,閨女和妻子在等他,爹娘也在等他,可他卻不想回去。

「敵襲!」

城牆上傳來寧軍士兵的喊聲,緊跟著號角聲也響了起來。

「快下去!」

那個新的團率從他身邊跑過︰「我見過你,昨天你就在城牆上,快下城去休息,或者回家。」

年輕團率從他身邊跑過去,抓起了一張弓。

黑武人上來的很快,一如既往,比黑武人來的更快的是他們拋射過來的巨石。

城牆上傳來一陣陣悶響,偶爾還夾雜著痛呼。

年輕人走到城牆下邊,沒有去休息,也沒有回家,而是在等待上城的民勇隊伍里再次坐下來。

「兄弟,你可以回家了。」

他身後的人說。

年輕人搖了搖頭︰「我還能再上去一次。」

等待,顯得那麼漫長,城牆上傳來的喊殺聲在告訴他們,黑武人可能又一次攻了上來。

就在這時候,那個年輕的團率跑了下來,他左臂已經沒了一半,從手肘處斷了,那一半大概已經不知去向。

他的胳膊斷口處還在淌血,可他卻好像完全顧不上。

「民勇兄弟們,上來五百人,報數!」

年輕人準備上去,可是被身後的人拉了一把,就好像昨天,那個中年漢子一把將他拉回去的時候一模一樣。

一個漢子從他身邊沖了過去,年輕人想跟上,他又被人拉了一把,沒站穩跌坐在地。

那些民勇兄弟一個一個的從他身邊過去,只要他想起身,就會被人按下去。

「該我們了。」

有人說。

他看著那些不認識的但可以稱之為同袍手足的漢子們一個一個上去,淚水終于還是忍不住流了出來。

他再一次想起身的時候,肩膀上也再一次被一只手按住,這只手很有力量。

「對不起。」

這個人在他身邊低低的說了三個字,快步沖了出去。

年輕人愣住,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然後他看出來了,那個把他按回去的人,背影那麼熟悉。

「弟!」

年輕人嘶吼一聲。

才十六歲的少年回頭看了他一眼,朝著他喊︰「對不起啊哥,回家去好好照看爹娘,好好照看嫂子和我佷女,咱家以後都靠你了。」

然後,他沖了上去。

黑武人有著絕對的兵力優勢,他們在朝著北山關再一次發動進攻的同時,也朝著未名山發動了進攻。

黑壓壓的士兵順著山坡往上爬,不知道這是地多少次了,山坡上也隨處可見血液干了之後留下的黑褐色。

從上一次他們的大漢布勒格狄帶著騎兵沖下去,父子二人都被鐵鶴部騎兵殺了之後,敕勒人為了保住城寨,他們的騎兵還是不得不要一次一次的反沖鋒來壓制黑武軍隊。

除此之外,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因為寧軍留給他們的羽箭也已經用光。

能堅持多久是多久,騎兵還在,哪怕只剩下幾百人,哪怕只能再發動最後一次反沖鋒,他們也要這樣做。

因為城寨木牆後邊的是他們的老人和孩子,是他們的妻子和姐妹。

除非男人們都戰死了,不然的話,黑武人就不能沖過那道木牆。

他們用石頭,用木頭,用一切可以砸出去的東西阻擋黑武人靠近。

然而黑武人形成的浪潮,還是要像涌上了堤壩一樣靠近他們,越來越近。

「迭部!」

沭陽川看向一個年輕人。

迭部立刻應了一聲,跑到沭陽川面前。

「大汗。」

他問︰「是讓我帶著騎兵再沖鋒一次嗎?」

沭陽川搖了搖頭︰「不是你,是我大汗把汗位傳給我的時候說,敕勒人的將來靠你了,現在,輪到我為咱們的族人去赴死,我把汗位傳給你了。」

他在迭部的肩膀上拍了拍。

迭部就是上次布勒格狄沖鋒的時候,受命把隊伍帶回來的那個少年將軍。

上一次,他眼睜睜的看著老可汗沖進了鐵鶴人的騎兵隊伍里,這一次,他絕對不能再看著可汗沖進敵人的隊伍里。

「大汗,我去!」

他擋在沭陽川面前。

沭陽川道︰「我死之後,下一個是你,如果也需要你這樣做的時候,你選一個繼承者,告訴他,下一個是你。」

說完,沭陽川帶著騎兵沖了下去。

幾個月的血戰,敕勒人的騎兵已經從幾萬人,銳減到只剩下不到八千人。

沭陽川也不可能帶著所有騎兵下山,他必須留下一部分人,所以當幾千名敕勒騎兵沖鋒的時候,顯得那麼悲壯。

沭陽川一馬當先,手里的彎刀切開了風。

那群敕勒族的漢子們,看著他們的大汗沖在最前邊,那背影,似乎和已經戰死了的老可汗布勒格狄一模一樣。

而留守在山上的那些敕勒族人,他們看著沖鋒下山的騎兵,每一個人的背影,都和那些已經戰死的勇士一模一樣。

黑武人是故意的,敕勒人中計了。

當敕勒族的騎兵沖下去的時候,黑武人竟是早有準備,他們用最快的速度往山下跑,也往兩邊讓開。

居高臨下沖鋒的敕勒族騎兵,想停下來都已經沒有機會。

他們沖下了山,而山下,是早就已經等待著他們的鐵鶴部騎兵。

鐵鶴部特勤吾兒瓦忍不住大笑起來,用馬鞭指向那幾千敕勒人騎兵。

「當年,這些敕勒人在整個天下都能耀武揚威,再看看他們現在的樣子,除了送死之外都別無選擇。」

他抽出彎刀。

「鐵鶴!」

密密麻麻的鐵鶴騎兵將彎刀抽出來指向天空,遠遠的看過去,那就是一片刀林。

「剿滅他們。」

吾兒瓦一聲令下。

鐵鶴騎兵開始向前移動,馬群緩緩提速,然後變成了沖鋒的大浪。

沭陽川的眼楮死死的盯著那桿鐵鶴騎兵的中軍大 ,上一次,這樣死死盯著那桿大 的人是撒桑。

「撒桑兄弟,我來了!」

沭陽川喊了一聲。

數千騎兵,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已經回不去了,此時此刻,以死來捍衛他們的榮耀就是全部。

「殺!」

「殺!」

兩邊的騎兵,同時發出咆哮。

在黑武人大營的高處,舉著千里眼的業夫烈看向騎兵戰場,然後忍不住笑了笑。

敕勒人完了,他們再能扛也完了。

這次之後,敕勒人的騎兵大概也沒剩下什麼,用不了多久,黑武帝國的士兵將攻上未名山,將那山上的所有人都殺掉。

「真是自不量力啊。」

一個黑武將軍笑著說道。

另一個黑武將軍也笑起來︰「看來今天咱們能得到兩個好消息。」

他指了指北山關的方向,所有人都把千里眼轉移到了那邊,看向城關方向。

黑武士兵登上城牆的人數已經越來越多,那些抵抗了他們數月之久的寧軍,看起來已經無力回天。

「是啊,幾個月了。」

業夫烈笑道︰「同一天能有兩個好消息,這幾個月的艱難也就不算什麼了。」

他看向手下人下令︰「準備一下,一會兒我們就能進城了,帶上我們的美酒,我要在北山關里和將士們同飲。」

業夫烈抬起頭看向北山關那邊,已經有一面黑武人的戰旗在城牆上立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忽然來了一陣風,將地上的塵土都吹了起來,風來的很猛,吹的不少人迷了眼楮。

業夫烈罵了一句這該死的風,抬起手揉著眼楮再次看向北山關那邊。

那面剛剛立起來的黑武戰旗,沒了。

他皺起了眉頭。

北山關,李叱被幾十個黑武士兵團團圍住,他的鳴鴻刃上下翻飛,靠近者死。

可是城牆一旦失守,涌上來的黑武人就越來越多,李叱的身邊已經全都是敵人,地上的尸體也全都是敵人的。

他沉默著殺敵,一刀,一刀,一刀

一陣風忽然出現,吹的城牆上那血紅色的戰旗獵獵作響。

「殺!」

一聲沙啞的嘶吼在不遠處響起,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大將軍沈珊瑚,帶著她的人順著城牆坡道沖了上來,在她身後,是一面一面飄揚著的戰旗,那一面一面鮮艷的紅。

「殺!」

「殺!」

「殺!」

這次從兗州遠道趕來的漢子們,像是一群從東北撲過來的虎,硬生生的把已經攻上城牆的黑武人給頂了回去。

遠處,地平線上。

出現了一片巨浪。

在鐵鶴人的騎兵隊伍背後,巨浪拍打著地面而來,發出沉悶如雷的聲音。

一面一面紅色的戰旗中,還夾雜著一面一面狼旗。

納蘭部的可汗孛兒帖赤那將面甲拉下來,手中的刀指向鐵鶴人。

「讓他們知道,誰才是草原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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