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臉色灰暗,他覺得吳爭的方略過于殘忍。
但他心里明白,此計,確實可行。
二十萬北伐軍,听起來很多,可真要分散攻打北方各府,其實平均下來,一府也就二、三千人。
而清軍在北伐軍的進逼下,不斷地向京畿聚攏,如今黃河之北,清軍兵力已經到了前所未有的密集,幾乎每府駐軍,都達到一、二萬人,甚至有些大的縣城,駐軍都高達三、五千人。
清廷這幾年被北伐軍不斷地蠶食,一是因為武器隔代造成的極度被動,二是隨著北伐軍不斷向北推進,附清的漢人開始動搖,這使得他們不再主動,或者說盡力,人嘛,總得為自己留條後路。
可以說,清廷確實已經被逼到牆角了,北伐軍若再往北,那雙方暴發決戰是必然的。
可北伐軍遠離江南去強攻那些堅城,攻不攻得下先不說,傷亡必定是巨大的,稍有不慎,便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那應對起來,唯一的方法,就是引蛇出洞,把敵人引出來,引到南邊來,然後分割、殲滅,最大限度地去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然後再進行反擊,那時北伐就輕松了,這便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道理。
吳爭的這個方法,看似是個陰謀,其實是陽謀。
清廷一直處于被動,下意識要發泄積怨,是常理。
可北伐軍火器、水師的強大,使得清廷極度忌憚,加上多爾袞死後,清廷內部一直處于權爭之中,這是兩年多來,清廷一直處于「被動」挨打的主要原因。
而福臨逼他親娘回到內宮,自己親政,極需要做出些大事來鞏固他的皇權,以至于一度想親征。
迫切想要反擊的心思,已經流露在外。
那麼,這個時候,只要點一把火,就能引爆福臨及整個朝堂對明軍步步緊逼的怨憤。
吳爭與蘇克薩哈、索尼說的那些「不著調」的停戰條件,無疑是引爆怨憤的最佳方法。
果然,福臨一听就勃然大怒,倉促之下,竟再不管戰備還沒充分,朝堂尚未齊心,悍然向建興朝宣戰了。
清軍幾乎傾囊而出,甚至連第二次組建的十萬新軍,也在博洛的統帥出動了。
一切皆在吳爭的意料之中,但也有意料之外的,譬如,汝寧之戰永歷朝所發生的一切,再譬如清廷對順天府長林衛暗樁的掃蕩和對以陳名夏、沈文奎為代表的,暗里已經歸駙吳爭的重臣的清洗。
而安東衛、兗州方向,北伐軍接連戰敗撤退,實際上,也與吳爭的部署有著不可分的關系。
做為主帥,吳爭早已清楚地意識到安東衛、兗州的重要性,可一直沒有令第一軍主力北上,加強二地的防守,那麼,戰敗其實就不是偶然了。
冒襄確實聰明,他僅僅從吳爭的目光注視地圖上的一個點,就推測出了吳爭的心思,然後揭開了吳爭的戰略部署。
冒襄的內心是抗拒的,他覺得這是陰謀。
他認為吳爭做為自己效忠的一個中興漢族的未來明君,不應該是用這樣的手段去獲取勝利。
應該以堂堂正正王師北進的方式,去重塑大漢民族的精氣神。
可與吳爭一番交談下來,冒襄的心思開始有了轉變,甚至有著一種莫名的竊喜。
倒不是說冒襄被吳爭說服,而是,冒襄突然發現,其實自己原本不就想著,吳爭能成為這樣的人嗎?
君王無私怨!
吳爭說得對,天下漢人,誰的命不是命,不管是普通百姓還是官吏鄉紳,亦或者北伐軍將士,天下一統之後,皆是臣民。
既然必須有犧牲,君王要做的,那就是死得越少越好,而不是去猶豫誰該死誰不該死。
冒襄想要吳爭成為這樣的人。
可吳爭真成了這樣的人,冒襄又覺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這讓冒襄在下意識中,以不斷地擠懟來發泄心中的失望。
但冒襄知道,吳爭是對的。
當然,他更明白,吳爭向他要的疏,交給吳爭並無太大用處,有用的是……上疏。
只有向朝廷上疏,才能將這個「讒言」的罪名,真正落實到自己頭上。
「若王爺應允,請舉薦襄為內閣候補閣臣……而且,要快。」冒襄正冠肅容,那一本正經地嚴肅,讓他尖削、干瘦的臉,顯得異常的古怪。
吳爭看了冒襄很久,終于點頭,「準。」
冒襄看著吳爭,「……若襄有不測,懇請王爺護我家小……。」
吳爭輕輕嘆息道︰「冒闢疆……你想太多了。」
冒襄不由得苦笑起來,「非襄想得太多,而是……這本是件要命之事。」
吳爭微微皺起眉頭,「你想做什麼?」
「王爺應該知道。」
「你……!」吳爭確實能猜到冒襄的意思,「可……孤覺得沒那必要!」
「完全有必要。」冒襄看著吳爭的眼楮,「自己為自己書史,終究不如他人動筆,來得周全,也更能服人心……王爺若自己為自己辯解,又如何堵得上天下悠悠之口呢?」
吳爭沉默。
冒襄突然屈膝,大禮參拜,俯在地上道,「原本,襄欲輔佐王爺登極,可現在看來,襄沒那福氣了……不過也好,能為王爺登極盡綿薄之力……襄亦無悔!」
吳爭聞听一愕,好半晌,指著冒襄罵道︰「去你X的……孤就是想讓你背個黑鍋……還是暫時的,等此戰打勝之後,孤自會想法還你清白……至少,不會讓你背一輩子黑鍋……可看你這說的一套套的話,搞得好象孤誠心讓你去死似的……你這是在幫我,還是在害我?」
「王爺以為,一旦徐州、海州我軍回撤,江北數千里土地丟失、數百萬民眾淪為韃虜蹄下之奴……只是這黑鍋嗎?」冒襄帶著一絲譏諷回懟道,「就算之後王爺揮師反擊,殲滅敵軍,重新收回失地,可失去的人心,還能憑王爺的自辯,收得回來嗎?況且,王爺能向天下人一個個地去解釋嗎?」
吳爭注視著冒襄,悠悠道,「你可以拒絕,孤不會勉強你……孤可以另選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