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接下來的表現,讓吳爭意外。
李毫不客氣地享用起給他的酒菜,簡直就是旁若無人、大塊朵頤啊。
這與之前的認罪、請罪無法同日而語。
事有反常必為妖,吳爭卻不打算去阻止或詢問,反而伸手斟酒,與李對飲起來。
氣氛顯然很古怪。
但二人的目光卻顯得坦然。
也對,他們二人,誰也不是奸詐之人嘛。
不一會兒,酒喝完了,肉也吃完了。
酒盡、更殘。
李沒有接侍女遞上的巾擦拭,而是抬起官服袖口,就這麼往嘴上抹了抹。
吳爭心里大奇,這顯然與李往日的文雅,有著截然的不同。
但吳爭依舊不問,只是揮了揮手,摒退了屋中侍女。
他明白,李今夜,定是有話要說的。
李笑了,「多謝王爺款待!」
吳爭笑道︰「來者皆是客!」
李笑著指了指已經空了的酒壺,笑道,「這次……卻是王爺搶了臣的酒。」
吳爭笑道,「不……這酒本就是孤的,孤無非是將它賞給了你。」
李笑容稍有低落,「既然王爺已經賞于臣,那便是臣的……!」
「不,孤既能賞你,自然也能收回!」吳爭淡淡說道。
李笑意斂去,但依舊強笑道︰「王爺這話,怕是與禮、理皆不合吧?」
吳爭依舊從容,「所謂禮,雷霆雨露皆出于上……所謂理,何為理?理從何來?」
李的神情變得相當嚴肅,他的額頭在燭火的映照下,有了些許的閃亮。
吳爭在繼續,他隨意地一揚衣袖,「……孤的話,就是理!」
李不能答,不敢答,也無法爭辯。
吳爭的神情很和顏悅色,但說的話,著實有氣勢。
王者之威,並非要抽劍拔刀,血濺五步,而是舉手投足之間,令人臣服。
李就算心里有無數應對的話,但,面對著吳爭,就是說不出來,堵得慌。
好在吳爭很快收了咄咄逼人的氣勢,以左手支腮,神情慵懶地說道,「孤自認還是講點道理的……但,也只與講道理的人講道理,中孚兄應該是個講道理的人吧?」
李的神情一松,應道,「臣自然是講道理的。」
吳爭悠悠道︰「好了……天色已晚,中孚兄如今也已經酒足飯飽……若中孚兄無別的事,不妨回去早些歇息吧。」
見吳爭下了逐客令,李急了。
「臣……有話說!」
「那就說。」
李長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大聲道︰「王爺……王爺登基之日已不遠……臣對于國政之事……有話,要向王爺進言!」
「說。」吳爭眼楮都閉上了。
李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趁著吳爭合上眼,梗著脖子道,「王爺面南背北之時,卻手全國之軍隊……這便如一柄懸浮于王爺麾下所有臣子頭上的一柄劍,令臣子們日夜心驚膽戰、如履薄冰……!」
「朝廷不是設了內閣嗎?」
「……王爺手握兵權,出口成憲……如此,敢問王爺,您就不覺得如此內閣,形同虛設嗎?」
吳爭慢慢睜開眼楮,看得李冷汗滴落下來。
「孤早年不就已經立下,軍政互不干涉的律法嗎?」
李苦笑起來,「王爺認為……真的能互不干涉嗎?當人處于刀斧之下,還有所謂的公正而言嗎?王爺乃天縱奇才,豈能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吳爭微哂,「孤掌兵權已經八年有余……不也一直與諸公相安無事嗎?」
李苦笑之意更甚,「王爺,今日彼時大不同……這八年間君臣戮力同心,共圖復故土、復漢冠……可今日,外敵已除,自然是不能再……!」
吳爭笑了,「戰時與和平時,自然是不一樣的,對嗎?」
李一愕,驚訝于吳爭的坦然,他下意識地點頭道︰「王爺英明!」
吳爭微微頜首,「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陳名夏、張煌言……包括冒襄等人,不,所有人的意思?」
李一驚,他慢慢低下頭,避開吳爭的目光,「是……臣等的意思。」
「唔——。」吳爭發出一個鼻音,「孤明白了……有了同患難,就須共福貴……天經地義嘛!」
李冷汗再次滴落。
吳爭悠悠嘆道,「人哪,總是同患難易,共福貴難……孤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中孚兄,可知是何事?」
李眼中有著一抹驚懼,「……臣……洗耳恭听!」
吳爭仰頭,輕嘆道,「孤一直認為宋太祖兵酒釋兵權,無非是只可同患難,不能共福貴的借口……孤以為孤能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可惜啊,孤今日明白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宋太祖是被逼到了牆角了!」
這話一出,李迅速起身,跪伏在吳爭腳下,戰栗道︰「臣不敢……臣死罪!」
「不,你們敢得很!」吳爭淡淡道,「你們有天下數以千萬計的讀書人為援……孤有幾人……區區二十萬人罷了!」
李整個人都在發抖,卻連一點聲音都不敢出。
吳爭空洞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可你們不要忘記一點,這天下是孤打下來的……不,還不是整個天下,外海未靖,西南、西北尚在永歷朝控制之中,你們卻已經開始算計起孤來了……嘖嘖,好一班忠臣賢臣!」
李膽顫心驚,這時不得不開口分辨道︰「王爺誤會了……臣等所想,全是為了國家長治久安……絕無一絲私人貪欲……望王爺明察!」
吳爭手搭在桌案上,手指「嗒」、「嗒」地彈擊著,「中孕啊,孤知道你是個正人……可君子欺之以方……莫要被一些有心人,利用了尚不自知!」
李霍地抬頭,正視著吳爭,「臣可指天為誓……絕無私念!」
「孤知道!」吳爭鄭重點點頭,「你與冒襄等人,是孤一手提攜起來的,孤若是連你們都信不過……那真得戳瞎自己的雙眼了!」
李再次磕頭,「臣……萬死!」
「好吧!」吳爭長長嘆了口氣,「告訴孤,他們究竟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