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之卷︰錯料一帆超十程 第12章 病樹前頭萬木春——劉禹錫(中)

作者︰著作佐郎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太後確實遲遲未到,但白先生確實已經被追回來了。

其實,他剛走出宣德門就被幾個小飯館給叫住了,只不過那些小飯館真的去作了個死,到門口的樊樓去訂了好幾桌吃食。

白永安和趙禎聊了三四個小時的未來計劃,當然也覺得饑腸轆轆,因此便跟著進去討了點點心果子和漿水充饑。

所謂的漿水,大抵是一種用大米之類的東西,發酵出來的飲品。可能跟酸女乃差不多的原理,但口味如何,無福變成穿越者的諸君和我就不太清楚了。

帶到那些太監們所點的太陽做出來之後,白永安早就已經吃了個半飽,他甚至還幫著太監們把那些吃食搬進了皇宮,甚至還叫了幾個侍衛過去幫忙。

是我們對這個能稱出月亮重量的人都非常懼怕,但听說皇帝與他相談甚歡,之後又覺得這人似乎也不能飛越真正的真龍天子,這才在心理暗示的作用下,勉強在這個人的面前保持平靜。

白永安當然不知道這麼多零零碎碎的東西。

再加上他本身也是很討厭宋朝那些神鬼莫測的封建思想的,所以平時也很少會注意這些問題。

待到他忙完這一切,返回小皇帝等人所在的崇政殿時,那邊的三個人已經結束了嚎啕大哭,端正的坐在各自的席位上,靜靜的等待著宴會的開始。

白先生隨後也落座了,不過,今天在翰林學士院值班的未來同僚們到來之後,一些尷尬的事情就不可避免的發生了。

由于這些所謂的翰林官員,遠遠不能和清朝的相同官職相提並論,只是作為皇帝的顧問侍從而存在,因此,他們的品級都普遍不高,即便是參加皇帝欽點的宴會,也不可能坐在太靠前的位置。

而白先生作為皇帝今天召見的臣子之一,自然是被當成主賓來對待,所以他的位置是極其靠前的。

這就引起了一些翰林院官員的不滿。

要知道,白永安只是進入了司天監,還沒有進入更加親貴的翰林天文院呢。

于是一眾人就開始小聲嘟囔起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翰林學士院的那些文章大家們都擠了進來。

夏竦跑在最前面,石中立這個平時不愛上班的人也緊隨其後。

話說,上班、值班、下班這樣的詞匯,也正是從宋朝開始出現的。

再往後,就是同修起居注和他們手下的一群隨從。

有意思的是,中書舍人院和御史台在听說了皇帝在崇政殿設宴之後,竟然也派人舌忝著臉來詢問能否參加。

皇帝當然照準了,因此這些人,以及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的另外一名宰相,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張知白,竟然也跟著來了。

這位老兄的官職名稱其實很長,此處拿出來的兩個,只不過是最接近權力本質的官職而已。

工部尚書是他的寄祿官,按照當初的設計理念,俸祿是要以此為基準進行發放的。

但到後來一些常見的差遣也是要發放俸祿的。

這里的差遣,描述的是該官員實際的執掌權限,反而更像是後世認知當中的官員。

而工部尚書這類的詞匯,在宋朝的意思全然與唐朝不同,它無法直接的帶給官員權利,相關官員也不會到工部去上班,反而是要根據自己的差遣,確定包括上班地點在內的一系列事情。

除了寄祿官和差遣分開之外,宋朝的「職」也是與他們區分開來的。

因為宋朝有一個特殊的制度叫做貼職,那也是一種皇帝侍從才能有的官職,但卻基本上是定向發放給文武大臣——主要是文臣——而不是那些天文、醫官之類的人物。

宋朝之所以如此處心積慮地將官職、官差等概念分化開來,主要意圖還是在人這一級別上實行權力分立,達成相互牽扯,權歸于上的目的。

畢竟人家是君主制政權,即便搞分權制衡,也不可能像孟德斯鳩設想的那樣三權分立。

當然,小皇帝的認知還沒有高到這個層次,他只對官、差、職的分割有一定印象,這是歷史課本教授的內容。

同時他還知道為了達到分權的目的,宋朝更是用了一套很原始的方法,比如宰相的權力就被分割開來,分別給了參知政事、樞密使和三司使。

其實,還應該包括其他宰相。

作為首相王曾的重要替補,張志白其實承擔的是這一角色。

當然這一決策並不像後世想象的那樣,純粹是為了跟宰相拆台。

相反,自從唐朝實行宰相一籮筐的制度之後,中書門下的協同作戰機制基本上已經形成了。

況且單就張知白本人來說,讓他去給王曾拆台,不但性格上做不到,而且就連身體上恐怕也無力支撐。

近些天來,這位宰相的身體並不好,趙禎也是有段時間沒有看到他了。

此次他來參加宴席,怕是要向眾人宣示一下復出視事的姿態了,

宋朝制度,對于宰執大臣是頗有一些照顧的,不但俸祿極高,而且子孫也比較容易得到恩蔭,甚至,宰相在朝堂之上的班列位置,基本上都會位居親王之上,這是天家對他們的格外恩賞。

也因著這一點,張知白入場之後,宴會的座次就立刻進行了調整。

但這次調整還沒有徹底的進行完,就不得不臨時做出再次改變,因為一個比張知白位置還高的人物,曹利用來了。

關于曹利用和張知白的站班順序問題,朝堂之上還曾經進行過一番激烈的討論。

按照常理來講,崇文抑武的大宋,當然應該更重視東府的權力。

所以張知白的位置理應比曹利用高一些。

但偏偏有人認為,張知白只不過是個二把手,甚至爭論的時候,他連二把手都不是,因此應該稍稍打壓一下他的氣焰,比如剝奪他在待遇上的一些特權,不準他騎馬直趨東府,非要讓他下馬走上一段不可。

不過,這段陳年舊事原本無法阻擋今天的座次排序,因為皇帝趙禎大可以以張知白有病在身為由,拒絕讓他挪窩。

但曹利用的身後還跟著另外一個人,讓皇帝不好不給曹利用面子,那個人正是當初他們猜測可能不會前來赴宴的太後劉娥。

劉娥身著一席華服,雍容華貴,姿態端莊。

雖然年近六旬,但他平時的精力也還可以,時而雖然昨晚頭痛欲裂,但今天起訴之後便覺得好了許多。

甚至在接到小皇帝的邀請之後,他還不忘給自己找個幫手,把曹利用也拽了過來。

皇帝趙禎看到太後駕到,便起身前去相迎,在見了李禮數,並延請落座之後,他便笑著對太後說︰「這一听說娘娘今天身體不適,不是現在可好些了。」

太後原本因為近些天的事情而覺得皇帝肯定與自己疏遠了,畢竟不但在朝堂上落了面子,還在隨後又栽了回去,讓小皇帝看到了對抗自己的希望。

但現在看他這副樣子,又好像沒太把前幾天的事情當回事兒。

這就讓她老人家有些拿不準了。

因此眾人只看到太後像慈母一般平靜如水的說道︰「這歲數大了,難免就會有一些頭疼腦熱的事情,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哦,那既然如此,朕與群臣,便恭祝太後千萬歲壽。」

說著趙禎舉起酒杯,在張觀等人稱許的注視之下,與在場的眾位大臣向太後敬了一杯酒。

空月復飲酒當然是不好的,于是選皇帝立刻招呼群臣開吃。

剛才已經墊過肚子的幾位大臣,倒還好說那些專門來吃大戶的翰林官員可就不客氣了。

于是,堂堂的崇政殿立刻變成了豬圈一般,眾人只听見咀嚼的聲音不絕于耳,惹得幾個老派的大臣頗不為然!

酒還沒過三巡,菜就已經過了五味,眾人很快將自己填了個半飽,然後就在那里夸獎起飯菜的好處來。

有些個吃貨,比如石中立,甚至還納悶起育出的手藝怎麼作出了新花樣?

而且這新花樣,頗有幾分樊樓的味道啊。

難不成這群憨貨竟然出去偷師了,亦或者……他仿佛記得,皇家好像從樊樓里挖過幾個廚子塞進了宮里,所以這味道才會有所不同。

不過,皇家菜肴原說是特別講究的,縱然是那些廚子,應該也不能做出不同的味道來。

可是,今天這場演習,似乎不太一樣了。

他抬起頭來左顧右盼的尋找著藍元振,希望能從他那里打听一些情況。

但藍元振的身影還沒發現,他左顧右盼的樣子就已經被趙禎看到了。

「表臣公,你在看什麼呢?」

表臣是石中立的表字。

後邊加一個公字,那是皇帝對他的尊重。

听到皇帝這麼客氣的招呼自己,石中立哪敢怠慢,當場就回道︰「臣是在找這宮里多出來的人。」

皇帝奇道︰「這宮里今天是添了許多人等,這是朕有意犒勞大家近些年來的辛苦。表臣公不是知道的嗎?要不然你在這吃什麼?」

周圍的人立刻輕笑起來,有的人甚至打趣說︰「表臣慣會取笑別人,今天怎麼反倒被陛下取笑了?」

聞听此言,趙禎的臉色變了變,但終究是沒有搭腔,反而是石中立冷哼一聲笑道︰「陛下可沒有取笑我的意思,他只是想知道為什麼,我明知故問,但我卻要說今天這菜肴不是傳統的禁中風格呀。」

這時也有人反應過來,附和道︰「這菜品確實和往常不一樣啊。」

「對呀,我嘗著有一股樊樓的味道,你們呢?」

「我覺得也是。」

這時候有幾個律師就不干了,他們看了看劉太後的眼色,便想著站起身來發呢,彈劾一下那幾個私自購置宮外菜肴的太監。

然而,趙禎卻在這個時候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表臣公是擔心,宮外的廚子混進了大內之中。那這就告訴你,沒有多余的人混進來,這菜呀,是朕讓他們出去買的。」

御史台的那幫人當場就坐了回去,但在場卻偏偏有幾個是諫院的諫官。

官僚太監們的事情,自然主要歸御史台糾察。但勸誡皇帝的職責,卻有不少是他們諫院的。

于是當即又有人站了起來,可他們卻還沒有開口,就見小皇帝吩咐到︰「羅崇勛,你到石卿家那里,去搶些樊樓的菜肴來,讓我們母子二人,也嘗嘗外頭的新鮮。」

這一個「搶」字,一下子逗笑了場上的許多人,就連石中立也已經笑得前仰後合。

那個羅重新更是個怪,會琢磨主人心思的,因此便高叫一聲快步走上前去,竟然還真的擺出一副搶劫的樣子,賊頭賊腦的逡巡了片刻,端了四五個碟子回來。

這下子,就連張知白都跟著笑了。

而趙禎在看到這些菜肴之後,立刻起身為太後加了菜,還囑咐太後要多吃一些。

在場眾人看到這副母慈子孝的畫面,哪個還敢多說什麼,諫院的那群蒼蠅,立刻就縮了回去。

藍元振跪坐在趙禎旁邊。親眼看到了小皇帝的殷勤,心中不住地為他叫的好。

如此以來,張觀的擔憂和建議,都不會被皇帝白白浪費掉了。

劉娥也沒有想到,小皇帝竟然沒有趁熱打鐵,更進一步,因此便覺得她和小皇帝的關系還有挽回的余地,于是忍不住開始稱贊小皇帝的孝順。

修起居注的張觀趕緊放下碗筷,重新活動了一下自己早就已經酸麻的手腕,跑到屏風後面,將這一幕記了下來。

其實在宴會開始之前,就已經有人接替了他的工作,不過他的同僚們也是今天的主要客人,因此,便難免有人只顧著吃喝,而忘記了本職工作。

依照張觀的性子,剛才的那一幕,他非得親筆記下來不可。

有意思的是,幾個翰林院的畫師也在這時候琢磨起來——這一幕是不是應該被畫下來以為紀念,也好流芳百世,為世人所稱頌。

于是竟然真的有人取了紙筆,還搶了一位起居注官員的桌案,就地繪制起來。

在場的大臣們,當然又很識趣地稱贊了一番皇帝趙禎。

而趙禎也沒想到這小小的舉動,竟然引來如此強烈的反響。

他心知,這些人的心思差不多已經被他收攏起來。

那麼接下來,重點內容距離登場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見眾人都向他這邊看來,便說道︰「聖人十五而志學,寡人今年已將近十七,但昨天見證的一番比試,卻深深的讓朕感到慚愧。」

「陛下。」

曹利用那如同太監一般的聲音響起。

「昨天的那番比試,委實不是常人所學,所以您也不必感到慚愧,」

張知白也道︰「樞密所言極是,無論是老夫還是王相,在那種難題面前,也是只能束手無策。說起來……」

他話說到這里,忽然看到石中立正在向他拋媚眼,這老貨當場忍不住想要拿酒杯砸人,然而酒杯還沒有模到,腦海中就已經靈光乍現,曹利用這小子這麼急著跳出來,名義上像是在寬慰皇帝,但皇帝說起這件事來,極有可能是別有所圖,只是拿此事做個鋪墊而已。

鋪墊如果直接被擋住的話,那麼圖謀肯定是無法施展的。

而近些年來,一直在為小皇帝保駕護航的某些人,當然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自認不愧為某些人之一員的張知白,立刻撫弄起花白的胡子。

只見他略作四思忖,便當即話鋒一轉,鏗鏘有力的說道︰「說起來我和王相都是無比後悔,年輕的時候沒有努力上進。臣老邁昏聵,舊病纏身,自知將不久于人世,然陛下年未加冠,正是刻苦上進之時……」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皇帝已經霍然起身,應道︰「張相所言極是!」

果然,皇帝是有謀劃的呀。

張知白忍不住看了一眼石中立,卻見石中立竟然擺出了一副莊重的姿態——這王八蛋竟然還有莊重的時候。

于是他人回轉身行,端坐岸岸前,目視著對面的曹利用。像一頭已經啞巴了的老年獅子,傲然俯瞰著還想奔跑的柴狗。

柴狗漠然不語。

獅子雖然老了反應慢了一些,但那畫風一轉卻是相當的文縐縐,一下子竟然讓他無言以對。

他性格剛強而有失變通,朝堂辯論本就是他不擅長的領域,何況區區陳狗,怎敢在獅子面前搖唇鼓舌,難道他不擔心腰椎骨折嗎?

倘若不是劉娥專門把他帶來,他是不準備出這份力的。

雖然張知白也不是什麼難于對付的對手,但自己一個堂堂的樞密使總不能和東府的二把手一般見識,如果他非得要對付誰的話,那也得逮著王曾的不是一陣猛咬,才能彰顯自己的身份。

——是一條柴狗。

但采購好像沒有注意到,在場沒有人在乎他這只犬科動物怎麼想?

皇帝的話已經再清楚不過,他想延攬名師,趁著自己年輕加上還有母後執政,好好的學習一番。

這是好事情。

就連劉娥也是這樣想的。

但是,當皇帝再一次開口的時候,劉娥才發現事情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相信諸位臣工都已經猜到了,朕是想延請天下名師,看看朕究竟是不是個朽木之材?」

「陛下謙虛了,你怎麼是朽木之材呢?」

曹利用又發言了。

只是這次,張知白也不需要別人提醒了。

「陛下如此謙遜,真乃社稷之福,老臣這就回去修書數封,把臣認識的經學大家,全都……」

「一鍋端來,給陛下吃。」石中立接話道。

張知白當場勃然作色,一個酒杯嗖的一聲就飛了出去。

石中立嚇得哎喲一聲,立刻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有幾個玉石看不慣,石中立很久了就想著跳出來彈劾他一下,但這個時候,趙禎又說話了。

「朕不是夏桀商紂,所以是不會吃人肉的,但朕也想做文景光武,要是有商山四皓之類的人物,那朕可是來者不拒的。」

話音方落,張知白立刻老淚縱橫,哭嚎著說道︰「陛下真是長大了,連商山四皓的典故都會用了。」

趙禎和群臣相顧愕然,這典故他早就會用了。

而且無論是高中生還是那個小皇帝,都會用。

小皇帝是正兒八經學過的,高中生嘛,是偶爾在雜志上翻到的。

左右只是四個有名的隱士而已,幫著呂雉穩住了劉盈的太子之位,讓劉邦不得不打消了另立劉如意的算盤。

但他難度低,卻恰恰也印證了使用之廣泛。

因此趙禎說出那番話之後,立刻引起了群臣的響應。

很多人甚至當場就推薦起張三李四來,不過,趙禎對這一點卻是另有打算的。

「我听說泰山有位先生叫孫復。」

「臣認識!」張知白和石中立異口同聲的說道——說話的時候,石中立還在桌子底下貓著。

眾臣又是發出一陣輕笑。

但也有人站出來問道︰「陛下還屬意誰?」

「朕很少出宮,在野遺賢知道的少,但是朝中的有些臣工,學問恐怕也是不遑多讓的。」

「那是當然,我皇宋立國已經一個甲子,人心歸附,賢才也少有在野的。陛下當然也可以就近選擇良師益友。」

張知白說。

「張相說的甚是,我看你您就很合適。」

石中立馬上從桌子底下鑽出來,舉手道︰「臣也很合適。」

趙禎臉上一臉尷尬。

而周圍的臣子們,早就已經丟出各種東西砸向石中立。

石中立多閃了一會兒,結果飛過來的東西卻越來越多,他只好又重新鑽回了桌子底下,結果又引來了一陣大笑。

趙禎也跟著笑了起來,這家伙真是太滑稽了。

待到眾人笑罷,趙禎卻突兀的說︰「本來朕是不想麻煩表臣公的,既然表臣公毛遂自薦,那朕也樂得多一個良師益友,」

石中立大喜,奮不顧身的掀翻桌子站了起來,拱手稱謝。

眾人又是一片絕倒之聲。

不過還沒等他們收住聲音,殿中的另外一人就已經排眾而出,躬身請命道︰「諸位臣工為了陛下的學業真是煞費苦心,張某雖不才,也願意舉薦一人共襄盛舉。」

這說話的其實不是別人,正是今天當值的同修起居注張觀。

忽然曹利用記起了太後說過的什麼話,他有些不甘的想要起身發言,但手剛剛扶住桌子,就見對面的張知白也已經蓄勢待發。

這讓他立刻打消了自己的算盤,太後只叫了自己一個人來,委實是個巨大的失算。

對方不但有個張知白,還帶了一個石中立。

而如今又綻出了一個張觀,張觀能說什麼呢?

他一個修起居注的小官員,平時根本就沒有發言的機會,這樣的人,又能在朝堂上起到什麼作用?

但曹利用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只是轉念一想,就立刻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他今天修起居注,成天和皇帝待在一起。而皇帝今天又接見了……

不好,曹利用意識到皇帝趙禎,這是要圖窮而匕首現了。

果然就听張觀說道︰「陛下,微臣其實也是個凡夫俗子,送來也是沒有什麼見財之人,但有一人其才華光芒所耀,滿朝文武,恐怕都要黯然失色。這個人就是在昨天比試當中勝出的白永安白先生。」

趙禎心道,張觀果然舉薦了他——和曹利用推特的不一樣的是張觀的推薦,並沒有事先和皇帝謀劃,甚至皇帝都沒有授意他這麼做。

但皇帝趙禎早就已經猜到,一個被才華橫溢之人所深深折服的士大夫,又怎麼會不去推薦那個人呢?

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又何須他額外去囑托什麼?

這是他的一場小小勝利。

是憑借這個年齡段所特有的感知,贏得的一場勝利。

但他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環視殿宇之中。

石中立立刻站了出來附和︰「昨天的比試,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而且陛下也是因此求賢若渴,倘若不把白永安放進去,那麼陛下的這番求賢言論就多少有些虛偽之意。臣不願陛下蒙此不白之冤,亦不願宵小之徒在市井之中散播流言蜚語,遂請陛下拜白先生為師。」

這番話說的義正詞嚴,根本就不是他石中立的風格。

但無論是倒數第二句還是第3三句,都充斥著誅心之言的意味。

此時,所有人都已經看得出來,平時嘻嘻哈哈的石中立此時也跟著圖窮而匕首現了。

兩把彎刀,同時扎在了曹利用和太後身上。

為什麼是他們兩個呢?

因為白永安本是太後一脈所看不起的人物,而如今小皇帝卻偏偏通過抬舉他,來表達了對太後等人的不滿。

而且這還是當著眾人的面收攏人心。

被太後質疑才華的人,如今成為了皇帝的老師。被太後辱罵的皇帝,通過昨天的人事任命,和今天的拜師行為,成功的拉攏到了一個盟友。

這麼明顯的敵對措施,誰還能看不出來呀?

這時就算在場的人都是傻子,也終于有那麼一部分人明白過來,皇帝果然是在找他的商山四皓啊。

就連曹利用和太後劉娥也追悔莫及,他們怎麼就沒有想到,皇帝如今的位置,比起劉邦當時的太子劉瑩來說,恐怕也沒有好到哪里去吧,一個沒有親政的皇帝,和太子有什麼區別?

再听听石中立剛才說的那兩句話。

臣不願意陛下蒙此不白之冤——哼哼,因白永安的才華驚世而萌生拜師求道的念頭,這是很可以理解的事情,但術業尚且有專攻,皇帝又不需要親自掌握天文之學,不去拜白永安為師,怎麼就成了虛偽了呢?

既然都不一定有人認為是虛偽的,那麼這不白之冤又是哪里來的?

這個石中立真是巧舌如簧,一下子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住了。

誰要是在白永安的問題上說個不字,那就是陷皇帝于虛偽的罪名下。

而且他還聲稱要防止有人在市井當中散播流言。這是在提醒誰呢?又是在防止誰呀?

哼哼。這家伙要防止的肯定不是自然而成的流言,而這個別有居心之徒,也不是什麼自然而然產生的東西,而是他說密使曹利用以及背後的……

太後!

太後當然不能讓皇帝蒙受不白之冤,也當然不能在市井之中散布流言蜚語。

這些都有礙今天的母慈子孝。

是的都有按今天已經被畫成了畫的母慈子孝。

要是這幾天,這幅畫再流傳到房間去,然後……

然後太後娘娘在一時忍不住做出什麼非分的舉動來,那恐怕虛偽之名就不會出現在皇帝身上,而是她……

這樣的被動局面,曹利用想想就害怕起來。

他感覺必須做點什麼,否則難以挽回可能帶來的風險。

但他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在這一點上,他連重病的張知白都不如。

張知白悠哉悠哉地喝起了酒,以他的身體狀況來說,喝酒等于加速死亡之路。

但不知道為什麼,在今天這個歡樂的時節,閻王的恐怖面容,仿佛也在大殿的金碧輝煌之下黯然失色。

老宰相非常高興,他一中又一中的喝著,終于惹來了石中立的大爪子——他把酒壺摁了下去,給老宰相換上了一桶漿水。

眾人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因為就在剛才皇帝趙禎已經宣布非常理解支持,並準備按照臣子們的建議如實照做,拜白永安為師。

白永安激動莫名,走出座位,跪拜謝恩。

但除了他之外,另外幾個名字也隨之出現。

司天監正宋行古,以及他的幫手楚衍、周琮,以還有楚衍的學生賈憲,

皇帝竟然一口氣在天文和數術方面敗了五個老師。

但這還不算完。

自稱對在野遺賢缺少了解的皇帝,還突然提起了一個叫做應垕的家伙。

這也是一名數學家,同樣也精通歷法,而且和皇帝一樣喜歡宅在家里。

皇帝其實也是不想宅在家里的,因此他今天還有一個小小的訴求。

只是在那之前他還有一個樣子需要裝出來,那就是傳召各級行政官員,讓他們舉薦經義、書畫、詩詞、刑律等林林總總十幾個領域的人才。

听聞這話,官員們都是面面相覷。

有個叫做王惟一的翰林醫官站起來問道︰「陛下不會也想拜老臣為師吧?」

趙禎從原主的記憶當中得知,此人是太乙當中最為頂尖的幾個人之一,因而笑道︰「肯定有不少事需要向老神仙請教。」

這下子眾人陷入到了一片喧嘩之中,激烈的討論一聲更是不絕于耳,但普遍是在說皇帝拜的老師實在太多了。

可偏巧就在這個時候,曹利用卻站出來說。

「陛下,我大宋以文治國,您不如在文章方面多拜幾個老師,我覺得翰林學士夏竦就是個不錯的選擇。」

「說的有道理。」張知白應聲道,「章得象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曹利用氣的咬牙切齒,但章得象這個人選,多少還能夠接受。

但趙禎卻猶豫起來,夏竦這個家伙太過狡猾,拜他為師,恐怕是學不出個好歹的。

因而趙禎說道︰「此生之中,我有晏殊這個老師就足夠了,章得象也好,蔡齊也罷,無不是官位已高之輩,此眾人等平時就可以入宮覲見,請教的機會多了去了,不必要刻意拜師。夏竦和曹樞密也都如此。」

曹利用沒想到,小皇帝竟然把自己帶了進去。頓時感覺有些尷尬。

但他也有些不減的問道︰「那張宰相為何可以……」

「張相有病在身。」趙禎只好緊急找了個借口,「並不是朕想見就能隨時召見的。」

「陛下仁愛。」王惟一立刻跳出來支援趙禎。

石中立也幫腔道︰「等臣老了之後,陛下恐怕也不能隨時召見了,嗚嗚,臣可真不想變老啊。」

眾人見他恢復了這般戲謔,頓時覺得周圍的氣氛正常了許多。

就連皇帝也覺得,自己佛光普照的樣子已經擺得差不多了。

那麼接下來就要進入要害部分了。

不過,這個要害部分恐怕還要借石中立之名稍微切入一下。

「表臣公,以你這份心智,怎麼看都更像是一個頑劣的稚童,老這個字,與你有什麼關系嗎?」

這話雖然听起來有些責怪的意思,但實際上卻是滿滿的夸獎。

在場的臣子們,但凡是有個腦袋的,都羨慕的看向石中立的方向。

而石中立那邊縱然一生詼諧無限,卻也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受到皇帝的這番夸獎。

他竟然忍不住泣不成聲起來。

皇帝見狀,心道不好,趕緊擺擺手說道︰「唉,表臣公,真正要送你個大禮物,祝你福延康壽,永為我大宋江山之柱石!」

石中立趕緊抹了抹眼淚,問道︰「陛下要送我什麼禮物?」

「一所學堂,一所我和白先生商量了一整天的學堂。這所學堂就用你的名字來命名,我們準備叫它中立大學。」

眾人听趙禎這麼說,又歡樂地笑了起來。只有石中立本人悶悶不樂的問道︰「陛下是真想讓我如同稚童一樣,重新去讀私塾嗎?」

「非也非也。」趙禎已經察覺到了他的不滿,雖然不見得能全然理會,但他還是盡可能的緩頰道︰「這所學堂,既不歸太學管,也不歸國子監。它是中立的。」

眾人又一陣輕笑。

但趙禎接下來的話,卻就意味深長了。

「也是中立你的。」

「啊!」石中立和其他大臣們都驚訝起來,皇帝竟然真的要辦一所學堂送給她。

「陛下。」白永安卻坐不住了,他站起來說,「這所學堂,可是我們要用來……」

「用來振興大宋的,我還記得呢。」

嘩啦啦一聲雷響,所有人都沒想到,皇帝竟然和白永安商量了如此重要的一件事。

太後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曹利用知道自己應該阻止一下,但又不知道如何阻止。

只有王惟一站出來說。

「陛下,學堂一事,關乎無數後生的前程,可不是送來送去這般兒戲的。」

「朕當然知道,所以王師傅你,和朕剛才所有拜過的老師,以及還沒有拜過的老師,都會到那所學堂里去授課。」

「什麼?這……」

所有人都震驚了。

這回就連白永安都不說什麼了,小皇帝費了這麼大的周折,拜了這麼多的老師,竟然都是為了那所學堂。

而那所學堂,對于大殿之上的所有臣子們來說,又是皇帝振興大宋的一招棋子。

皇帝為了振興大宋,竟然如此的大費周章,他可是皇帝啊,很多事情都可以一言而決的,可是為什麼總感覺他在煞費苦心的忙碌著什麼呢?

這是錯覺嗎?

當然不是。

剛才發生的事情,所有人可都看到了。

那如果不是錯覺的話,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答案非常簡單。

只有兩個字。

而且答案本身還在場。

甚至與陛下共同吃過樊樓里買來的美味佳肴。

一時之間,許多人竟然都咬牙切齒起來。

這個行為是多少,有些明顯的以至于曹利用和太後都暗暗攥緊了拳頭,只有小皇帝平靜如常的繼續著自己的言語︰「學堂雖然將承蒙各位師傅的傾力相助,但它會取得什麼效果?造成什麼影響?現在還都是未知之數,因此,我們姑且將學堂一事訂為試行。所有所需經費皆由內帑承擔,相關選址、修築和初步招生也都會由內臣先負責,等到具體的課程安排定下之後,再勞煩各位師傅前去授課。」

這話又引來一陣面面相覷的討論。

只使用皇帝內帑,也就是趙禎自己的私房錢的話,那麼于朝廷財政是沒有額外負擔的。

要知道,此時的大宋王朝還有好幾項巨額開支,比如修了九年還沒有修好的黃河堤壩。

但皇帝願意自己出錢,為自己的設想買單,而不動用關乎到社稷民生的外庭財庫,這本身對一個皇帝來講,就已經是頗有擔當的事情了。

因此朝臣們立刻就是一頓贊揚的聲音。

只有劉太後那邊,臉色已經綠了,作為實際上的掌權者,皇帝的錢大部分都在她手上,這就相當于是皇帝找了個借口,要從那她那里摳銀子出來。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皇帝要從他那里攫取的,可不僅僅是金錢,還有自由。

只听他輕輕的補充了一句︰「朕也是會偶爾去學堂里听一下課的。各位師傅,到時候可要盡心吶。」

「什麼?」

張知白和曹利用都大驚失色,不但雙雙騰地站了起來,而且在咀嚼了一番皇帝的話語之後,又雙雙的驚厥暈倒過去了。

太後當場就跳了起來︰「快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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