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野心

庾府。

「中書令到底如何想的,怎麼廷議時沒有和阿父站在一起?要是他同樣反對徐佑任錄尚書事,主上怎麼可能允準阿父乞骸骨?」

庾茂是庾朓的長子,他坐在床榻邊,說話時隱含怨氣,顯然對柳寧的臨陣月兌逃十分不滿。

庾朓倚著靠枕,臉色有點蒼白,但看上去並不像病重的樣子,他淡淡的道︰「柳寧最近確實有些奇怪,好像在刻意的疏遠庾氏,我猜測,很可能他私下里向主上承諾了什麼,主上才敢選擇這個時機拿尚書省開刀……」

庾朓猜的不錯,徐佑的離間計終于起了作用,他用密信告訴柳寧,庾氏和六天關系緊密,柳寧由此心生忌憚,對庾氏也變得若即若離起來,甚至逐漸的掉轉船頭,開始向皇帝靠攏。

對門閥而言,唯有自己家族的利益最為重要,和庾氏結盟是如此,和皇帝結盟也是如此。

庾茂心口猛的一跳,低聲道︰「他會不會知道了我們和六天的關系?」

庾朓陷入沉思,過了一會,搖搖頭道︰「瀛兒在湘州時,頂多只是對六天睜只眼閉只眼,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從未真正參與其中,柳寧再神通廣大,也不會查到我們身上。」

庾茂狠狠的道︰「要我說,當初徐佑圍剿酆都山時就不該置身事外,至少也要讓風門暗中通知曇千早做準備,何至于全軍覆沒……」

「愚蠢!」

庾朓抓起手邊的如意砸了過去,庾茂不敢躲,硬受了這一下,胳膊火辣辣的疼,忙道︰「孩兒說錯了話,阿父息怒!」

「徐佑那日召見段江北,威脅之意何等明顯?若不是護兒果斷,立刻下達了風信令,徐佑順藤模瓜,早把風門連根拔起,那時,才會真正的連累到家族……」

「是是,孩兒愚蠢,孩兒只是覺得我們資助六天這麼多年,驟然毀于徐佑之手,心里不太舒坦。不過孩兒也知道,壯士斷腕,該舍棄時必須舍棄,六天反正是我們用來牽制天師道和佛門的棋子,時至今日,它的生或死,都不會影響整盤棋局的走勢……」

庾朓收了怒色,道︰「這番話還算有點見識。曇千志大才疏,身為大天主,又有我們的支持,卻始終沒辦法牢牢掌控住各大天宮,導致都明玉擅自在錢塘起事,其他幾個天主也是各自為政,從那時起,六天對我們而言就不再重要了。何況這些年六天背著我們搞了那麼多事,尾大不掉,滅了也好。你要記住,對我們重要的是風門,或者說明白點,對我們真正重要的,是風門追查了多年的天公神祝萬方圖……」

庾茂領會的點點頭,道︰「朱禮這大半年在馮翊郡的頜陽縣共挖掘了三個地點,結果全都空無一物。阿父,會不會是朱智的推斷有誤?天公寶藏並不在頜陽?」

「朱智不是聖人,他的推斷當然可能有誤,只是那張天公圖現在藏于內府的司庫,總得想辦法摹拓一份……你和黃願兒接觸的怎樣?」

「這老閹奴倒是好說話,送的禮物也收,出來玩樂也來,但是不交心,油滑的很,我還不敢提藏寶圖的事……」

「不要急,急則生亂!」庾朓閉目歇息了片刻,道︰「李豚奴,你覺得可以收買嗎?」

「李豚奴在宮里正得勢,倒有可能接觸藏寶圖,但我听說他和徐佑是舊識,怕是收買不動。」

「人是會變的!兩人雖是舊識,可李豚奴入宮後甚少和徐佑往來,他是不全的人,沒子嗣延續,所求無非權勢和錢物。朝廷規制極嚴,閹奴不可能掌權,那便只有錢物可求了,他不比黃願兒那個老狐狸,年紀輕輕,真見了黃白之物,還能不動心?再者,摹拓一份藏寶圖,又不會對徐佑不利,他應該沒理由拒絕,你可以安排人試著接觸接觸,不能只寄希望于黃願兒……」

「是,孩兒知道了,稍後就去辦。阿父,你好好休養,朝廷終究是離不開阿父的,沒你坐鎮尚書省,我倒要看看,徐佑怎麼和謝希文狗咬狗!」

「去吧,我也累了,歇歇也好。」

庾朓屹立三朝不倒,是名副其實的政 壇常青樹,當然不會因為一時的失利氣得腦梗臥床。

幾十年宦海,他什麼大場面沒見過,要是這麼容易生氣,早就氣死無數次了。他的病只是對外的托辭,算是順勢而為的苦肉計,挽回聲望的小手段。

朝野輿論反應還可以,很多人都覺得庾朓畢竟勞苦功高,如此被掃地出門,還差點一命嗚呼,實在不公平,連帶的對徐佑也頗有微詞。

但是這些聲音都被贊美益州大勝的歡呼聲壓制在嘰里旮旯的角落里,徐佑的名望暴漲到可怕的地步,就算是最偏遠地區的老百姓,提起徐佑,也會充滿自豪又無比崇敬的說一聲我們徐大將軍如何如何,這是浩浩蕩蕩的大勢,不會被任何陰謀詭計所阻攔。

大將軍府的門檻都要被各色人等踏成粉碎,每日求見的人數翻了數倍。因為徐佑之前只是大將軍,來往的多是軍方和門閥士族等較高層面的人,並且霸府自成體系,和三省六部的官員們直接打交道不多。

現在總領尚書省,哪怕明知和謝希文不和,但朝堂里多得是善于投機鑽營之輩,臉皮厚的直接巴結奉承,表態想往這邊積極靠攏,臉皮薄的只匯報工作,至少也能先混個臉熟,徐佑不勝其煩,卻也不好拒之門外,于是放出風聲,決定于五日後到尚書省視事,屆時會抽出時間和眾人見面。

登門的人終于少了許多,負責防衛的蒼處大大松了口氣,侯莫鴉明笑他︰「你那麼較真干嘛,還怕有人行刺大宗師不成?」

蒼處回答︰「征事,既然大宗師沒人敢行刺,那我要是連較真都做不好,主身邊,留著我又有什麼用呢?」

侯莫鴉明驚呆了,他沒想到看似頭腦簡單的蒼處還能想到這一層,由人及己,他身為征事司的征事,何止是能力欠缺,工作態度也是超大的問題,以前還能仗著三品小宗師逍遙自在,可眼看著徐佑身邊的小宗師越來越多,說不定真的如蒼處擔心的,哪天出門如個廁,回來就沒了自家的位置。

得努力啊,侯莫,大將軍的腿粗,想抱一抱的狗東西太多了!

他想到做到,立刻拒絕和蒼處在外面閑聊,掉頭入了房內,規規矩矩的站在徐佑背後。

徐佑正在和何濡、譚卓、魯伯之、魚道真等人議事,奇怪的扭回頭,道︰「怎麼了?」

侯莫鴉明昂首挺胸,目不斜視,道︰「我是征事司的征事,隨時準備大將軍征詢問策。」

徐佑莫名其妙,道︰「那你坐那邊好了,站我後面干嗎?」

侯莫鴉明很狗腿的賠著笑,腰身彎下來,道︰「離得近,方便大將軍听清。」

要不是晉升大宗師,對真的控制出神入化,徐佑真的要暴走了,無奈的道︰「我們在商議佔城稻的秋時播種事宜,你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侯莫鴉明傻眼,他胡人出身,放牧是專業,種地是外行,這些年錦衣玉食,高高在上,對農事更是一竅不通,但他並不覺得尷尬,懂不懂要緊嗎,要緊的是在大將軍面前表現出積極工作的那一面。

正如蒼處,能力不重要,態度是最重要的!

等侯莫鴉明心滿意足的離開,魚道真噗嗤一笑,她的位子離門口近,听到了侯莫鴉明和蒼處的交談,于是學著兩人的語氣說了,登時惹得屋內哄堂大笑。

「你听,我進去轉一圈,大將軍多開心。」

侯莫鴉明驕傲的像是求偶成功的雄孔雀。

蒼處滿眼那個羨慕啊。

八月初九,徐佑到尚書省視事,謝希文稱病不至,尚書右僕射陶絳陪同,為徐佑介紹六部二十四司的官員僚屬,徐佑每見一人,都能點出這人的出身郡望和擅長的東西,簡單兩句話就搔到對方癢處,使人心潮澎湃,如沐春風。

半天下來,徐佑在中層官員們的人緣好到極處,就是陶絳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大將軍毫無架子,平易近人,和那些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貴族們並不一樣。

他很務實,精通朝政的方方面面,提出的問題往往切入要害,直至本質。但他又很貼心,知道很多時候不是經辦人的錯,有些事務牽連廣泛,各部協調不力,互相推諉,導致結果不好。

這種世故、精明又透著人情味的領導,試想誰能不喜歡?

徐佑的初次亮相堪稱完美,讓他成功的在尚書省站穩了腳跟。但他並不專權獨斷,公開說明尚書省還是由兩位僕射具體負責日常庶務,他的工作重心是軍隊,並不會經常到尚書省坐班。

不過,若是尚書省的官員們平時遇到工作之外的難處,比如家庭子女老人,缺錢了生病了搬家了求學了,都可以來找他幫忙解決。

也就是說,徐佑他主抓後勤,讓尚書省的同僚們能夠安心工作。

這個切入點可謂穩準狠,工作關系再親近,能有生活里親近嗎?

御下之術,無非立威和施恩,徐佑初來乍到,立威嫌太早,施恩則不必忌諱,隨時隨地,從早到晚。

只要鋤頭揮得好,謝希文就算在尚書省修了長城,徐佑也能全給他挖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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