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猶如蓮花不著水

月光之下,蕭藥兒青絲盡去,緇衣罩身,將手中的信遞了過來,柔聲道︰「這是給阿父的信,勞煩郎君代為轉交!」

徐佑接過信,以他的急智,一時間也不知說些什麼。蕭藥兒微微頜首,欲關房門,忍不住喊道︰「蕭女郎……」

蕭藥兒低垂著眼瞼,輕聲道︰「好叫郎君知曉,從今以後,再無蕭氏的女郎,道容師父已同意收我為弟子,明日就可受具足戒。」

徐佑默然,道容是佛門著名的大德女尼,因寺廟被毀,也托庇在玄機書院容身,由她親自受戒,足見對蕭藥兒的重視。

不過,蕭藥兒應該早存了此志,只是等著京城里的消息,如果蕭氏被皇帝族誅,她必定會受牽連,就算徐佑肯保她,估計也不會苟活于世;如果家人得以保全,僅是蕭勛奇等數人獲罪,她身為女兒,無法身替,只好遁入空門,替父祈來世,這是孝心。

徐佑心中不忍,可勸不得,也阻止不得,曾經那麼飛揚跋扈卻又心底善良的門閥女郎,終于被這亂世逼成了今日的樣子。

他嘆了口氣,道︰「你想好了嗎?」

蕭藥兒抬起頭,目光柔和且平靜,道︰「郎君,不必為我憂慮,比起那些飽受顛沛流離之苦,憑借雙手辛勤勞作,可還是食不果月復,衣不蔽體的女郎們,我實在幸運太多。前半生有家族依仗,相逢意氣,系馬高樓,後半生有沙門寄托,青燈黃卷,誦經禮佛,這一生不懼寒暑,不畏饑憊,已是佛陀佑護,何敢再有貪念?今夜既見了郎君,听了金陵的訊息,此心從未像這般的安寧……」

徐佑點點頭,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蕭藥兒驟然放下過往,頗得後世禪宗的頓悟之妙義,倒也不必糾結于入世還是出世。

他拱手作揖,道︰「願女郎求安則安,終悟至道!」

「借郎君吉言!」

蕭藥兒輕輕一笑,緩緩關門,兩人四目交接,光影流轉,好似又回到了長干里,那紅衣如火的女郎縱馬急奔,回眸之間,又是那麼的嬌美動人。

門合。

隔絕了視線,隔絕了你我,也隔絕了俗世和俗世之外!

徐佑轉身離開,前往靈秀山的玄機書院,剛推開院門,听到智現在講經︰「……佛土生五色睫,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此句何解?盧舍那佛坐千葉大蓮花中,化出千尊釋迦佛,各居千葉世界中,其中每一葉世界的釋迦釋迦佛,又化出百億釋迦佛,坐菩擔樹,此為花花世界,也是一真法界,處處是佛,人人成佛,法法相通,法法平等……」

院子里黑壓壓的僧眾跏趺蓮坐,靜听經義,徐佑跟著側立細听,智現確實是得道高僧,研習《華嚴經》僅僅數月,可對此經的認知已經登堂入室。他眼神逡巡,找到方斯年,正如吳善所說,斜斜躺在衰敗的蓮花池的枯睫之上,單手托腮,好似臥佛。

那些枯睫虛不受力,就是嬰兒也難以承重,可方斯年閉目而睡,穩穩當當。緊接著又听智現道︰「……世界大海無有邊,寶輪清淨種種色,所有莊嚴盡奇妙,此由如來神力起。摩尼寶輪妙香輪,及以真珠燈焰輪,種種妙寶為嚴飾,清淨輪圍所安住。堅固摩尼以為藏,閻浮檀金作嚴飾,舒光發焰遍十方,內外映徹皆清淨……」

這是《華嚴經》里的《華藏世界品》,後來武則天當朝時請法藏大師開講《華藏世界品》,地面發生了六種呈現吉兆的巨震,徐佑正想著此間世會不會也有異象的時候,方斯年突然動了,從頭到腳,奇怪的六次扭曲,然後狂風乍起,身子旋轉著騰空,滿池的根睫夾雜著無數的水滴隨之拔地而飛,月華映射,光影流轉,如同萬千蓮花綻放,說不盡的炫目。

方斯年雙手合什,臉上頓時化出百種慈悲相,先天之奪日月之精,入奇經、連八脈,除盡塵心污垢,月兌胎換骨。

于一毫端現寶王剎,坐微塵內轉大 法倫,

方斯年入武道十年,終于邁過五品山門,成為小宗師!

智現的聲音持續傳來︰「譬如一燈,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盡。菩薩摩訶薩菩提心燈,亦復如是;入于眾生心室,百千萬億不可說劫,諸煩惱業,種種暗障,悉能除盡。」

清明震撼莫名,道︰「郎君,曇讖法師到底從《華嚴經》里悟出的何等神功?」

徐佑喃喃道︰「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斯年她以菩提功煉佛心,以七身、七手、七安般的受想滅定之法煉佛身,再以《華嚴經》的功法煉佛相,自此方得大成。」

不管是菩提功、安般守意法、還有出自《華嚴經》的尚未命名的神功,都是世間最為精妙的上上品功法,若得其一,即可問道大宗師。方斯年三者齊集,又有何濡這樣精通佛法的天縱之才為指點,有清明這樣身懷青鬼律的無所不知之人為導向,有左這樣憑一己之力踏進三品山門的小宗師領著上路,加上徐佑方方面面的照顧和支持,耗時十年之久,才于今夜听智現講法而破開五品桎梏,可知武道之難,實難于上青天。

既入五品,耳目聰明立時成幾何倍數的增長,方斯年心有所覺,扭頭看過來,登時寶相消散,水勢回落,枯睫入池,足尖輕點借力,輕靈如煙的站在徐佑偶面前,雙手負後,歪著頭,澄淨明亮的眼神比月色和蓮花更加的無暇,嘻嘻笑道︰「小郎,我厲害吧?」

徐佑刮了下她的鼻尖,道︰「比小郎厲害多了……」

清明跟著笑道︰「也比我厲害!」

方斯年樂得眼楮都眯成了縫,抱著徐佑的手臂跳了跳,道︰「那我是不是可以下山去闖蕩江湖了?」

「嗯?」徐佑奇道︰「你不是向來不喜歡熱鬧的嗎?為何會這樣想?」

「我也不知道!」方斯年苦惱道︰「就是最近突然覺得心緒煩躁,眼前所見無不憎惡和丑陋,似乎有什麼聲音總在耳邊告訴我要去遠方走走,看看世間萬物……」

「這個……」

徐佑畢竟不是修得佛門武功,何濡應該更加清楚,可他人在金陵,遠水解不了近渴。智現走了過來,先給徐佑以弟子禮拜見,然後說道︰「我雖然不通武學,可方居士從佛法入武道,可厚顏略作分析,若是有不對的地方,再請大毗婆沙釋惑!」

徐佑正色道︰「請法師賜教!」

「不敢!」智現對徐佑份外恭謹,道︰「華嚴經要修止觀,修惠,再修出世禪,方居士以止觀定心,以惠悟道,接下來要出世修禪,才能開一真法界,讓心圓融無礙。所以她要下山游歷,不入世,又如何出世?」

徐佑沉吟片刻,道︰「謝法師指點!」轉頭望著方斯年,當年的黑瘦少女已經長成了風姿翩翩的玉人,可她的心卻仿若佛陀座下的琉璃,始終晶瑩剔透。

「好,我準了。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下山!」

「小郎最好了!」方斯年歡呼雀躍,樂不可支。

清明問道︰「你想去哪里?」

「北魏!」

方斯年沒有半分遲疑,道︰「我想去看看天山的雪,然後再去見一個人!」

「誰?」

「元沐蘭!」

直到方斯年先行離開去休息,徐佑的腦海里還在思考她為什麼要見元沐蘭,可惜的是問了她也沒有答案,只能說佛法神妙,和道心玄微各有千秋,或許冥冥中自有安排,要方斯年和元沐蘭再次相遇。

西院涌進來不少人,領頭的是竺無漏和竺無塵,他們得到了消息,過來迎接大毗婆沙,一時滿院黑衣, 熱鬧非凡。

竺無漏和智現的矛盾徹底公開化,當著徐佑的面也不加遮掩,這樣也好,徐佑可以直接插手,不用再拐彎抹角。不過沒等他開口,竺無漏這方的僧人出來問道︰「請大毗婆沙明示,佛經以何者為大?」

「哦?法師為何有此問?」

「因智現法師倡議罷六家七宗,獨尊華嚴,說‘華嚴見無量門,諸大乘經,猶華嚴無量門中之一門耳,華嚴、天王也,諸大乘經、候封也,諸小乘經、侯封之附庸也。’我以為此言大謬!」

「謬在何處?」

「般若經凡六百卷,不敢稱大,華嚴經區區六十卷,豈敢稱尊?」

徐佑笑道︰「智現法師如何說?」

智現不緩不慢的道︰「華嚴法界,具一切門,于一門中,可演出大千經卷,般若經乃華嚴宗一門,別說六百卷,就是六萬萬卷,也是出自華嚴門內!」

「你!狂妄!」

僧人怒目,徐佑搖頭道︰「法師動了嗔戒!這樣吧,理不辨不明,我準備十日後正式開玄機書院,可請智現為都講,專講華嚴經,再請這位僧人為都講,專講般若經,誰大誰尊,自有天下人品評!」

智現對徐佑的吩咐從來不打折扣,應諾道︰「遵大毗婆沙法諭!」

僧人則嚇了一跳,忙推辭道︰「我何德何能,敢為都講?該請無漏法師才是!」

這個提議引來竺無漏一方的僧眾們大力支持,見勢成騎虎,若是不同意,難免會被認為臨陣月兌逃,不敢和智現爭論何為正宗,那樣一來,他怎麼在以般若經為根本的六家七宗里立足?

竺無漏心頭滴血,可又看不出徐佑究竟是故意還是無意,只能暫時放下回金陵的計劃,先想方設法把智現駁倒才是。

另外一方面,徐佑造玄機書院的目的天下皆知,可正因如此,若是能借此揚名,對他整合佛宗也有莫大的好處。

徐佑隨口一言,就把竺無漏的威脅消弭于無形,這不是他的智慧勝過竺無漏百倍,而是大勢已成,借勢而為,自然輕松之極。

智者謀勢,能者謀局,然局成于一隅,難敵泰山壓頂之勢,竺無漏想和徐佑弈棋,可他的賭資實在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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