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女郎娓娓道來,旁征博引,由詩經而論語,由論語而周易,由周易而左傳,由左傳而春秋,卻圍繞主題,鞭闢入里,將無逸篇講解的透徹明白,就是對此一無所知的人,也幾乎可以听懂里面蘊含的道理。

徐佑沒想到的是,蘭心蕙質如她,竟還有這樣讓人驚嘆的一面!因為做學問和做老師是兩碼事,自古以來,大儒極多,可名師甚少,她以女郎之身,想壓住這些弟子,更是難上加難。

「師妹,周公說‘繼自今嗣王,則其無婬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方才師妹已細細論之,讓愚兄茅塞頓開,然而有一字,師兄尚不解其義,可否再勞煩師妹,有以教我?」

徐佑眉頭微皺,听說話那人的聲音低沉,應該是和梁淵不太對頭的範葛。此人自視甚高,舉止間頗有些驕橫傲然,可才氣是有的,豈會听不懂這麼淺顯的一句話?分明是故意刁難,要給她難堪。

「師兄請說!」

「無婬于觀……這個婬字,當作何解?」

允執堂里響起陣陣哄笑,梁淵怒不可遏,騰的站起,道︰「範葛,你干什麼?忘記師尊臨走之前的教誨了嗎?尊以師禮,你就是這樣尊師重道的嗎?」

範葛正襟危坐,道︰「昔年夫子入太廟,每事皆問,有旁人笑說誰言夫子懂禮,結果什麼事都要問別人。夫子听到後笑著說︰這就是禮!」

言外之意,不懂就問,才是真正的尊師之禮。梁淵竟無言以對,好一會才道︰「無逸篇百余字,為何偏要挑‘婬’字來問,居心猥劣之處,連那些卑鄙小人都不如!」

這番話罵的極為嚴苛,跟範葛交好的幾人登時不依,紛紛站起,斥道︰「梁師兄,以事論事,範師兄不過問疑而已!師妹若不知,就答不知,今日講經台上站著的又不是你,何必梁師兄來出頭生事?」

「我既為同門,自不能坐視你們欺辱師妹而置之不理!」

「你跟師妹是同門,難道我們就不是了麼?你心疼師妹,我們就不心疼?還是說你和師妹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關系?」

梁淵面紅耳赤,急急不能言。範葛冷哼一聲,道︰「師妹,你若不能解惑,就請從台上下來,別讓這講經聖地,被女兒身所污。」

「梁師兄勿怒,範師兄稍安!」女郎的聲音不急不緩,靜如江海,不為外物所動,道︰「鄭玄雲︰‘婬,放恣也。’‘婬’者侵婬不止,其言雖殊,皆是過之義也。言‘觀’為非時而行,違禮觀物,如《春秋》隱公‘如棠觀魚’,莊公‘如齊觀社’。《穀梁傳》曰︰‘常事曰視,非常曰觀。’故無婬于觀,實為禁其非常觀也。」

接著話題一轉,道︰「人有聖心,亦有婬心。聖心說婬,雖婬而聖。婬心說聖,雖聖亦婬。惟願諸位師兄學《尚書》得聖,而不是在這‘婬’字上計較不定,辜負崔師的教導之恩!」

範葛和梁淵不合,又知梁淵對女郎暗生情愫,加上對女子登上講經台懷有偏見,所以不惜用下作手段,借「婬」字來發難。可女郎先用深厚無比的學識震懾,再用黃鐘大呂般的警言勸誡,寥寥數語,不露崢嶸,卻讓尋釁的眾人羞慚不已。

果然,只有張玄機才有這樣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手段!

徐佑悄然退去,現在,還不是和張玄機見面的時候。

湘州,泉陵郡!

郡里多山脈,尤以羅霄山脈為險峻綿延,白長絕已經在這里和蘭六象兜圈子兜了整整四十余日。自從朝廷大軍圍困天鼻山,白長絕潛入欲生擒蘭六象,不料這家伙鼻子比狗還靈,見勢不妙,立刻遁走。他雖也是小宗師,可功力差白長絕遠甚,無奈精通兵法,詐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又心狠手辣,懂得舍車保帥,數次以人命將白長絕引入歧途,要不是白長絕同樣絕頂聰明,往往半道而返,重新捕捉到他的蹤跡,怕是早被蘭六象逃之夭夭。

于是,一個追,一個逃,三個多月間從揚州到江州,從江州到湘州,穿越數十郡,始終沒分出勝負。

白長絕並不急。

他如同貓捉老鼠,驅趕著蘭六象去尋找六天的大本營酆都山。蘭六象當然能夠猜到他的用意,也拼盡全力遠離酆都山,可人到了絕境,尤其這種追逐戰,精神和身體所承受的壓力會讓人依靠本能往最安全的地方去求救,去躲避,去逃生。

對蘭六象而言,酆都山和大天主,無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仔細剖析這段時日蘭六象的行跡,時而東,時而北,時而南下,時而原地兜圈,或遠遁入山,或登州入海,或在鬧市,或在村野,但撥開雲霧之後,卻會發現他始終堅定的沿著一個方向,那就是西去。

湘州之西,是郢州,郢州之西是益州!

莫非酆都山,就藏在益州某處?甚至說距離鶴鳴山不遠?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這倒是很像六天的作風!

羅霄山有座山峰叫猴頭頂,海拔在兩千米以上,山崖邊有條溪流成瀑布狀飛泄而下,每到傍晚,夕陽的余光映射著溪流,綻放出耀眼的紅色,因此又被稱為火燒溪。

「蘭天主,行色匆匆,欲往何處啊?」

一人剛剛從山間小路爬上猴頭頂,尚未來得及喘口氣,忽听到火燒溪邊上的巨樹樹冠上傳來人聲,停步,抬頭,苦笑道︰「白大祭酒,你到底還是趕在我前面了!」

「自然,翻過猴頭頂,就可抵達郢州。郢州之後,便是益州。六天所在的酆都山,想必就在益州某處,是不是?」

蘭六象長得平凡無奇,毫無半分鳳凰之象,隨著山風衣袍翻卷,唯有雙目深不可測,單看容貌,絕不是工于心計之輩,可一想到北顧里那次差點屠盡揚州士族的殺局,當真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名。

「孫冠臥榻之側,豈容我等容身?大祭酒雖然厲害,可畢竟不是神人,要想知道酆都山在何處,且等到竊據鶴鳴山的三天邪法煙消雲散,我六天天宮自會現于世間!」

白長絕搖搖頭,高居樹冠之上,隨手折斷一根樹枝,輕輕吹了口氣,枝干上的葉子盡數月兌去,正當夕陽斜照,光澤流動,隱約有了斷金之利。

「拿下你,我自有法子找到酆都山!」

白長絕從天而降,如利箭刺破虛空,快的幾乎只能看到幻影。蘭六象雙足用力,硬生生破開土石,緊緊抓牢地面。

力從地起,勁由心發!

明武天宮,在六天里最為善戰!

先是听到一聲巨響,接連又是十數響,回蕩山林,驚起飛鳥無數。

崔元修離府之後,驅車出北籬門,抵達鐘山的山麓田墅。剛要入內,門開後跳出來一人,抓住他的胡須,大笑道︰「崔元修,哪里跑?」

崔元修一邊躲避,一邊氣惱道︰「湘東王,快撒手,撒手!」

「你這老兒,知道我去尋你,竟跑到這里來。還以為我不知道?告訴你,老老實實的收了徐佑,否則我整日介的跟著你,讓你不得安生!」

湘東王安休韶長得豐神俊偉,英挺超拔,雙目郎朗清明,氣度不凡。只是性子跳月兌詼諧,朋友遍天下,是皇室里難得的好人。

「徐佑,徐佑!每個人都要我收了徐佑!」崔元修氣鼓鼓的道︰「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非要我做的事,我偏偏不做!」

「你啊, 驢按頭不喝水!」湘東王松開了胡須,還很客氣的幫崔元修捋了捋,笑道︰「不是強逼你,那徐佑詩賦文章,無不冠絕群倫,不知多少人想要收他為徒而不可得,拜入你門下,將來青史留名,少不得沾沾光,豈不美哉?」

「徐佑跟你什麼交情,竟值得如此賣力說項?」

「我當初從晉陵袁階處尋來的神秘書帖,沒想到竟出自徐佑之手。對了,你府外牆壁上的字,我甚是喜愛,想和你通傳一聲,將整面牆拆了送到我府內,另由我出錢,再給你造一面牆壁。放心,絕對比你現在的雅致!」

「哼!這麼喜歡沾光,你怎麼不去拜徐佑為師?」

「這也不是不可……」

再扯下去,整個崔府都保不住了,崔元修拂袖入院。湘東王跟在身後,亦步亦趨,就跟話癆似的不停給他洗腦。那場面讓身後的隨從侍婢一個個低頭憋著笑,生怕笑出聲來,惹得主惱怒責罰。

這是張玄機授課的第三日,台下的眾人已經徹底拜服,這個總是戴著幕籬、人稱陰陽魚臉的小師妹拜師不過半年,往常雖然听過崔元修夸獎,可極少听她發表高論,更別說登台授課。三日時光,讓這些眼高于頂的儒生擯棄了對女子的偏見,這是何等不易,又是何等的榮耀?

徐佑倚靠在窗外,任由日光懶洋洋的灑在頭頂,微微閉合雙目,腦海里驟然浮現張玄機的音容笑貌,仿佛春江畔的桃林里,她含飄忽遠去時那回蕩在耳邊的歌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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