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別去十年頭已白

沿途所見,依山水形勢,築園建館,亭台樓閣,高下錯落,鳥鳴幽村,魚躍荷塘,漫步其間,如墜雲中。

「三吳豪富,遠甚梁州!」

穆蘭由衷的說道,徐佑的訊息她過江之前粗略看過,自家門破落,流放錢塘,這才六七年,就將明玉山弄的如此精致奢華,南人耽于享樂,由此可見一斑。

南北對峙百余年,楚國兩代明君,國力強橫無匹,但若長此以往,北人堅韌不拔,南人醉生夢死,魏滅楚之日,余生可期!

詹文君笑道︰「梁州重戎機,揚州重文華,這滿山的宅院未必換得梁州大族的百匹駿馬,其實算不得什麼。」

「那倒也是!」穆蘭淡淡的道︰「百匹駿馬,可破千軍、御外敵,保一城一地萬戶安枕,這些宅院,只不過供一人一姓歡愉而已!」

蕭藥兒不安的拉了拉穆蘭的手,道︰「阿姊……」扭頭對詹文君吐吐舌頭,露出道歉的表情。詹文君微笑著示意不會放在心上,只是好奇的多看了幾眼穆蘭。想來她出身梁州,或許見慣了兩軍爭鋒的生靈涂炭,對後方奢靡無度的行為感到厭惡也理所當然。

徐佑並沒有告訴她關于穆蘭胡人身份的猜測,所以詹文君還真以為穆蘭是梁州穆氏的子弟,修為高絕,義救蕭藥兒,只是脾氣有點古怪。

等到了正宅,張玄機候在門外,絕世無雙的容顏讓穆蘭和蕭藥兒頓時一呆。蕭藥兒在金陵見過張玄機陰陽魚臉時的樣子,這會根本認不出來,可又覺得似曾相識,只當是畫里的仙子下凡,就連她最崇拜的柳紅玉也遜了不止一籌,忍不住問道︰「這位阿姊好美啊,我們見過嗎?」

張玄機莞爾,道︰「藥兒,我是張玄機!」

「啊?」

蕭藥兒徹底傻了眼,支支吾吾的不知該說什麼,張玄機走過去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柔聲道︰「微之麾下有精通醫術者,去了我臉上的陋跡,倒讓妹妹見笑了!」

蕭藥兒心思單純,不會像大多數女郎那樣嫉妒張玄機失而復得的美貌,反而真心為她覺得歡喜,頓時嘰嘰喳喳問個不停,還經過張玄機的允許,很好奇的捏了捏她的臉蛋,確認那可怖的疤痕完美的去除。

穆蘭早過了觀皮相而評價優劣的境界,可也不能不說,張玄機的美,宛如江南煙雨里走來的四季風景,溫軟的春,清麗的夏,和煦的秋,素裹的冬,她將所有季節的純淨的光融合進了眉眼的笑容里,讓人甘之如飴。

這是無論誰見到第一眼,就會被深深迷住的女子!

當然,鋼鐵直男朱睿除外。

入了宅門,里面茂樹郁郁,修竹亭亭,又鑿地挖渠,引了山泉過來,池沼碧波,交輝掩映,別有洞天。落座後說起別來情分,穆蘭一言不發,似乎閉目養神,詹文君識趣的道︰「你們遠道而來,想必乏累,不如先休息,等晚點微之回來,再設宴為兩位接風。」

言罷親自送兩女去了別院歇息,蕭藥兒這些天顛沛流離,從出生到現在沒有吃過這種苦頭,加上和父親決裂,未來不知道該怎麼辦,心里頭其實壓力極大,一直到了此刻,上了明玉山,感受著故人相見的溫暖,難得的放松下來,剛沾著枕頭就沉沉睡去。

穆蘭卻沒有入睡,側耳听了听外面的動靜,悄悄離開了客房,她三品宗師,雖然沒有清明那樣超絕的隱匿行蹤的法門,可也有自信不被任何人發現。

明玉山的家規稱得上寬松,僅十余條,徐佑更是舉國罕見的良善之主,對下人的月例和賞賜哪怕在整個江東都算得上大方。可規矩就是規矩,違犯者必然嚴懲,尤其冬至手里握著的可怕的力量,嘗試過一次的人再也不會願意想起那種體驗和滋味,所以上上下下井然有序,各司其職,盡心盡力,從來不會顯得雜亂無章。

但井然有序不表示要冰冷的機械化的生活著,幾百口子人其樂融融,浣衣的浣衣,修剪的修剪,掃地的掃地,玩鬧的玩鬧,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那麼的真摯和開心,穆蘭輕易的避開這些侍女和奴僕,再避開那些巡邏的部曲,不過小半個時辰,就把周邊幾處較大的宅院轉了個遍,可惜並沒有發現目標。

她不著急,第一天而已,反正借著蕭藥兒的關系混進來了,不必急于一時,如果樓祛疾的情報沒有錯,早晚可以找到那個人。

只是穆蘭不知道,上山以後,她的一舉一動已經處在了嚴密的監控之下。蒼處回稟秘密回來的徐佑,道︰「她好像在找什麼東西,要不要繼續監控……」

「不必了,長時間監控一位三品小宗師,你真當三品是你杯子里的酒,想怎麼喝怎麼喝嗎?」徐佑眯著眼笑了起來,道︰「至于找什麼東西,問問她不就知道了?」

還是那句話,只要知道穆蘭的目標是明玉山,不需要證據確鑿,這不是官府審案!

轉瞬入夜,詹文君親來請蕭藥兒和穆蘭赴宴,蕭藥兒和詹文君走在前面,湊近了低聲問道︰「徐佑等會來嗎?」

「嗯,貴客登門,微之豈能不來?」

「哎呀,阿姊別見外,什麼貴客不貴客的,我突兀前來,別當了惡客就好!」蕭藥兒扭頭看了眼穆蘭,張了張口,又閉上了,沒有再說什麼,其實她害怕的是等會徐佑出面揭穿了身份,穆蘭會不會惱羞成怒,畢竟任誰被騙了這麼久都會覺得生氣,真鬧將起來,她夾在中間兩處為難,連赴宴大吃一頓的心都淡了,剩下滿月復的忐忑不安。

今夜明月高懸,寂靜無風,晚宴別出心裁的設在山頂懸崖邊的一座八角涼亭里庭柱旁點著十八尊仙鶴踩龜銅火爐,雖是隆冬,身處其間卻溫暖如春。隔著懸崖遠眺錢塘城的燈火和平靜里蘊藏著澎湃力量的錢塘瀆,天地蒼茫無垠的感覺撲面而來。

涼亭里伺候的只有四個普通的侍女,不會武功,樣貌清秀,沒有看到張玄機,也沒有其他人。四張食案滿滿的擺放著錢塘美食,精致、好看、講究,搭配合宜,別出心裁,外面想吃也吃不到,可對在座的大多數人來說,單純的吃東西已經激不起太多的興奮點,唯獨例外的是穆蘭,眼楮始終盯著一個個美食看來看去,好奇有之,垂涎有之,看上去極為可愛。

是的,可愛!

穆蘭只要坐在食案旁,和平時的高高在上完全是兩種生物形態,並且切換自如,絲毫不做作、蕭藥兒卻沒穆蘭那麼悠哉,她的心思全被徐佑和穆蘭即將踫面的尷尬包裹著,時不時的翹首回望,可別說人影,就是鬼影子也沒有一個,到最後實在忍不住問道︰「阿姊,徐佑幾時過來?」

詹文君道︰「微之剛剛回山,玄機正服侍他更衣,妹妹稍等片刻……」

話音剛落,徐佑身穿黑色的峨袍,牽著丑奴從山路拾階而上,身後還跟著低首垂眉的於菟。月色傾瀉著銀輝,將山路鋪上了層層的霜雪,徐佑俊朗神清,長身玉立,溫和的笑容掛在唇邊,當真是翩翩公子,如琢如磨。

詹文君笑道︰「你瞧,這不是來了麼?」

穆蘭的眼光從食物上挪開,遠遠的看見徐佑,臉色無礙,只是莫名的冷了幾分,道︰「藥兒,他就是徐佑?」

蕭藥兒漲紅著臉,道︰「阿姊,听我解釋,當初徐佑不願意暴露身份,我實在沒法子,真的不是故意要瞞著你……」

穆蘭突然站起,雙目精光畢露,死死盯著跟在徐佑牽著的紇奚丑奴。蕭藥兒嚇了一跳,急忙拉著她的手,奇怪的是穆蘭的手都在顫抖,還以為是氣的,怕她一時沖動,出手教訓徐佑,急的差點哭出聲來,道︰「阿姊……你……你別生氣,我給你賠罪……」

徐佑走到亭子里,聞聲笑道︰「女郎莫怪,長江偶遇時我正在逃難,實在不便暴露身份。你也別怪蕭女郎,她心底良善,與人無私,要不是被我強行阻止,是絕不會欺瞞你的。」

穆蘭卻好似沒有听到徐佑和蕭藥兒的話,緩緩來到紇奚丑奴跟前,蹲子,直視著她那碧藍清淨的雙眸,聲音竟前所未有的溫柔,用鮮卑語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紇奚丑奴歪著頭,打量穆蘭一會,咯咯笑了起來,痴纏的偎依著徐佑的身子,道︰「小郎,她說的話好難听啊……」

徐佑揉了揉丑奴的腦袋,寵溺的道︰「不要無禮!」又對穆蘭歉然道︰「小丫頭不懂事,女郎不要介意。她不懂鮮卑語,於菟,你來和穆女郎聊聊!」

於菟站在涼亭外,一直垂首望著腳尖,她知道今夜徐佑要招待貴客,平時這種場合她都不會出席,一來是因為她現在的容貌太過猙獰,恐嚇到客人,二來她是北人,碧眸黃發,特征明顯,怕給徐佑惹來禍端,所以從來只待在徐佑住的那間院子里,極少外出,也極少和其他人交流,就像是生活在明玉山的隱形人,存在感很低很低。

她不知道徐佑為何今夜非要帶她來赴宴,但對徐佑的信任和感恩,讓她無理由的服從,只是垂頭束手,免得被客人看到如鬼魅般的臉。

耳朵里忽的傳來清晰又遙遠的鮮卑語,愕然抬頭,正好和穆蘭的眼神交接,於菟終于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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