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以夏時冠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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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無忌神色稍安,徐佑方才的詭辯幾乎讓他無路可退,這次再次發問,卻出乎意料的簡單。春秋是經,這是列入五經的定論;可春秋也是史,周王朝和各國都設有史官,春秋既然是孔子依據魯國史料所著,那自然是史書!

他思前想後,自認沒有破綻,以此回答徐佑。徐佑笑道︰「哪里有亦經亦史的聖人書?歷來經史有別,史先于經,史家的宗旨是說真話,記實事,可孔聖作春秋,不在記錄實事,而是寫個人對實事的評判,其目的更不在史,而在于用史的審判代替神的審判,鑒于往事,以之警醒世人。這樣的意義遠遠高于史學之上,所以稱其為經!」

魏無忌斥道︰「荒謬!聖人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直書其事,微言大義,如何算不得說真話,記實事?」

「微言大義,其言並非不真,但言在前,而義在後,故而先史而後經。春秋只可為經,不可為史!」徐佑不等魏無忌反駁,道︰「郎君以為,《史記》可為史嗎?」

魏無忌想也不想的答道︰「當然是史!」

徐佑頓時笑了起來。

魏無忌猛然驚醒,他已經猜到了徐佑的目的,可又沒有辦法阻止。果然听徐佑道︰「太史公言︰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連他都認為《史記》和《春秋》截然不同,魏郎君既說《史記》是史,那《春秋》自然非史!」

「這……這……」

魏無忌終于訥訥不能言!

唯物辯證法的厲害就在于此,先下一城,徐佑趁不急不躁,再問道︰「左傳是注還是史?」

魏無忌已經沒有了剛開始的自信,猶豫半響,道︰「是注本!太史公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里說:‘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因春秋而成左傳,當為注本!」

「郎君又錯了,左傳原該是史!」

魏無忌臉色有點發白,拱手道︰「願听郎君教誨!」言語中已經透著幾分尊敬了。

「孔聖修經,以一己之見來褒貶善惡,類例分明;左丘明為魯史,載述時政,以日系月,並沒打算扶助聖言,緣飾經旨,和太史公相似。所以,孔聖所以為經,當與《詩》、《書》、《易》等列;左丘明所以為史,當與司馬遷、班固等列。」徐佑擲地有聲,斷然道︰「《左氏》辭義贍富,自是一家書,並非為了傳《春秋》而作,所以該當是史,而非注!」

圍觀的回廊里立刻響起熱烈的叫好聲,縱然有些人不是太懂春秋,可兩人的辯詰並沒有過于晦澀的地方,言簡意賅,直指本心,卻也把各自的觀點說的清楚明白,讓人一听就知高下。

魏無忌的額頭已有汗珠滾落峨袍,挺拔如松的上身也不經意的彎曲了下去,尚沒有真正的開戰,登台時的斗志已被徐佑的無雙辯才消減了八成。

不能再讓徐佑牽著鼻子走了!

魏無忌果斷轉移話題,道︰「你我今日辯春秋,無須在這末等枝節上耗費心力,春秋為經也好,為史也罷,終歸要深諳其旨,明達其意,才可以算得上通曉。郎君欲作《春秋正義》,我來以經文質詢,望不吝賜教!」

接著洋洋灑灑,盡挑那古怪刁鑽的偏僻知識點來提問,幸好徐佑為了今日早有準備,自身的學識在,又有何濡、清明這樣的學究天人之輩相助,倒也應對了下來,雖然沒有開始那麼輕松,但至少場面上很過得去。

如此連續問了十三題,徐佑一一作答,沒有被魏無忌難住,眼看他詞窮,徐佑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只問郎君一題,若答得出,今日便算你勝了!」

魏無忌曉得這一題非同小可,神經繃緊到了極致,雙目凝視著徐佑,道︰「郎君請講!」

「春秋記事,開篇說春王正月,此正月為何月?」

就像準備了三千斤的巨石砸入深不見底的水潭,卻只濺起了一朵小的不能再小的水花,魏無忌打死也沒想到徐佑會問如此簡單的問題,呆呆的愣了回神,心中滿是狐疑,這才答道︰「春王正月,即為建子月!」

「請指教!」

「王者革前代、馭天下,必改正朔,易服色,以變人視听。夏以建寅之月為正,殷以建丑之月為正,周以建子之月為正。三代異制,正朔各有不同。」

所謂的建寅、建丑、建子,是說斗柄所指的方向,夏代既以建寅之月為歲首,那麼建丑之月于夏歷則為十二月,建子之月于夏歷則為十一月。殷革夏命,要改正朔,于是不再以正月(夏歷)為歲首,而是以十二月(建丑)為歲首;周革殷命,也要改正朔,于是以十一月(建子)為歲首。以此類推。

徐佑搖頭道︰「我以為不然!孔聖作春秋,實則是以夏時冠周月!」

「什麼?」

魏無忌勃然失色,竟從蒲團上一躍而起,往前三步方生生止住身子,顫聲道︰「郎君所指,孔聖篡改了正朔嗎?」

與此同時,回廊中也響起陣陣驚呼,不少儒生跟著站起,面色皆變!

說起這個問題,牽扯十分的廣泛。比如殷人或周人在改了歲首之後,稱他們建國的第一年第一月時,是說「元年十二月」或「元年十一月」呢,還是稱「元年正月」?前者即所謂「改年不改月」,後者則是「改月」。

除過改月,還有改時。夏歷以一、二、三月屬春季,四、五、六月屬夏季,七、八、九月屬秋季,十、十一、十二月屬冬季,這樣的時、月關系與一年之內的農作周期最為契合。但殷和周兩代的春,實際上是夏歷的冬,那殷人或周人的新君即位的第一年第一月,是該稱為「元年冬」呢,還是該稱「元年春」?前者稱為「不改時」,後者則稱為「改時」。

而《春秋》記事,明顯是改月改時的,所以將十一月稱為正月,將冬季稱為春季,方才魏無忌回答徐佑的問題,說正月即為建子月,這個沒有問題。

但問題是,既然改月改時,是出自誰手呢?這麼多年大家都約定俗成的認為改月改時是周朝的定例,但徐佑驟然拋出孔子「以夏時冠周月」,意思是說孔子在寫《春秋》的時候擅自改了正朔。

這是何等大膽的指責?

「不錯!」徐佑面不改色,道︰「周代之前,殷人以建丑為正,但記事時並不改月,例如商湯死後,太甲于次年即位改元就稱 ‘惟元祀十有二月’;周代之後,秦人則以建亥為正,其記事時既不改月,也不改時,秦人書始建國之月為‘元年冬十月’。因此可知,夏商周三代乃至于秦,既不改月,也不改時,周人以建子為正月,春秋開篇應該說‘元年冬十一月’才對,卻為何是‘元年春王正月’呢?以我拙見,該是聖人改了正朔的緣故!」

「這不可能!」魏無忌腦袋亂成一團,道︰「非天子不議禮!春秋時孔聖有大德,而無顯赫的官位,又何來的資格和膽量改一朝正朔?」

「所以我先前問魏郎君,《春秋》是經還是史,為經則要見大義,而不拘小節。孔聖以周正記事,已經表明不在其位,不敢自專的恭謹,然後再以夏時冠周月,正是欲假天時以立義,也恰好再次證實《春秋》為經而非史!」

「假天時以立義?假天時以立義?」

魏無忌只覺得一聲轟鳴,亂成漿糊的腦袋仿佛剎那間觸踫到了那厚厚的烏雲,卻還差那一點,一點點,穿不破,看不透,模不著。

他雙目溢出異樣的神采,又往前五六步,聲音充滿了期待,道︰「請郎君明示,聖人欲假天時立何義?」

徐佑緩緩起身,道︰「聖人不說‘王春正月’,而說‘春王正月’,加春于王者,寓意自然是要貫徹‘行夏之時’的大義。」

「行夏之時……」

魏無忌的臉上時而迷惑,時而驚喜,時而困頓,時而蒼茫,喃喃道︰「行夏之時……」

「聖人作春秋,正是要效三代之治,為萬世立法。三代,有夏正、殷正和周正,此三正里只有夏正最順天時,如殷正、周正,只能行用于一代,更不用說秦人之建亥了。你也說了,夫子空有聖人之德,並無聖人之位,他是無權也無力改正朔的,所以只能用夏時冠周月的春秋筆法,來達到垂法後世的終極目的。」

徐佑雙手負後,一字字道︰「《春秋》為經不為史,正在于‘行夏之時’四字!你們終日里說微言大義,卻始終不明白,究竟什麼才是聖人想要傳之萬世的大義!」

表面上看,「行夏之時」只是一個歷法問題,孔子要推行一種萬世通行的歷法;但這卻是一個象征,象征著《春秋》里所體現的原則、法度、精神和價值。一句話,《春秋》里的「大義」,是可以傳之萬代而不廢的,這就是孔子「假天時以立義」所立的「義」。

咚!咚!咚!

腦海里雷聲翻滾,烏雲盡散,魏無忌踉蹌前行,至徐佑跟前,喜極而泣,道︰「殷正建丑之歷法不行于周,周正建子之歷法不行于秦,秦正建亥之歷法不行于漢。而自漢武帝改行夏正以來,直到今日,數百年間,歷朝均用夏正。這確乎是‘百王不易之大法’,是《春秋》垂法萬世的大義所在……」

徐佑微微一笑,道︰「恭喜郎君,這才是真正通曉了《春秋》!」

魏無忌看著沐浴在光華之中,如同神仙中人的徐佑,那身形無比高大,仿若高不可攀的山,仰不可及,他緩緩屈膝,在千百士子眼前,以弟子禮參拜徐佑,恭敬的無以復加,道︰「徐師!」

(胡安國的以夏時冠周月,重點在于升華了春秋的主旨,若探尋孔子本意,那是誰也說不明白。所以後世爭執不休,但胡安國的春秋傳被元明兩朝奉為科舉必備寶典,跟左氏、公羊和谷梁並稱為春秋四傳,其學識和見解並非常人可及。丸子治學不算嚴謹,但就以夏時冠周月而言,並不贊同朱熹的觀點,而是同意胡安國的觀點。畢竟小說嘛,劇情只為裝 逼服務,至于論點的對錯,達者且不必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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