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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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治,此人的文鋒舉輕若重,山不見其高而崢嶸外露,又精通佛理妙義,似不在你之下……」

袁青杞夙夜未眠,通讀了《大灌頂經》,頗受震動,天剛一亮,就把徐佑召來商議。徐佑沉聲道︰「祭酒不必給我臉面,要說佛理精深,這個曇念應該在我之上。不過此次佛道對壘,不是看誰研究佛經更通透,而是看誰能讓民眾相信對方的經是偽經。這一點,才是獲勝的根本!」

袁青杞點點頭,道︰「正治所言不錯,這群和尚將佛經從萬里之遙的胡域運來,又自說自話的譯成漢文,就算假托佛言,可誰又知真假?所以單以佛理來交鋒,實屬下策。」

「祭酒明鑒!」

袁青杞神色凝重,道︰「我又有什麼明鑒?道門講清淨自然,與人無爭,而那些和尚修的因明學,以口舌之利稱雄中外,向來少有人匹敵。因此這百余年佛道論衡,道門少勝多敗,已成天下笑柄,幸甚有了正治出現,才給了這百年不勝的交鋒帶來了一絲曙光。接下來該如何應對,皆以你為主,你說該如何,我們就如何去做!」

因明學也就是邏輯學,是五明之一。辯論最看重邏輯關系,哪怕論點論據站不住腳,可只要邏輯勝過對方,也可奠定勝局,道門吃虧就吃虧在這里。

徐佑再次翻開《大灌頂經》,從緊鎖的眉頭可以看出,這卷橫空出世的經文給了他極大的壓力,不知過了多久,抬起頭道︰「祭酒,曇念在《大灌頂經》里留下的破綻太少,我一時也沒有勝他的把握,且容我些時日來思謀對策!」

袁青杞的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突然笑了起來,道︰「正治,道門和你一榮俱榮,這點想必你心中明白?」

徐佑立刻表決心,毅然道︰「我此身所系,皆在道門昌盛,絕不敢敝帚自珍,以致貽誤戰機,請祭酒放心!」

「好,你去吧,這幾日不必理會外界雜務,專心思謀如何對付曇念的《大灌頂經》!」

「諾!」

等徐佑離開,宮一低聲道︰「祭酒,林正治到底何意?」

袁青杞淡淡的道︰「林屋山的道觀太小了,林通在等天師宮的法諭!」

「啊?他……他在等天師求他?」

袁青杞唇角含笑,眸光卻透著捉模不透的深意,道︰「他還沒那個膽子,不過待價而沽,想看看天師能賞他些什麼!」

又是一個多月,形勢逐漸對天師道不利。佛門本就擅長傳法布道那一套,各地佛寺同升蓮台,數百高僧齊講《大灌頂經》,普及信徒近數十萬,立刻將老子化胡的影響消減了不少。袁青杞每兩日就派人去請徐佑,徐佑總以尚無良策拒絕了她,待在西院足不出戶,也不見任何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對付曇念的辦法。

而在此期間,道門也有不少人屬文駁斥《大灌頂經》,卻無一例外全部鎩羽而歸,仿佛當初《老子化胡經》的事例重演,只不過強弱對調,賓主易位,勝負相反罷了。

終于,十月初三,孫冠的法諭傳至林屋山,晉升徐佑為益州治祭酒,即刻趕赴鶴鳴山,參拜天師後于治所履職。

天師道上三治,陽平治、揚州治、益州治。陽平治坐落在陽平山,是張道陵最初修道和最後飛升之地,被道眾稱為「總本山」,是天師道的中央教區,地位最為顯赫,其祭酒默認就是天師道的領袖,向來由天師兼領。

後來天師宮建在了鶴鳴山,逐漸發展成道教祖庭,作為治理天下道門的核心,實際地位超過了陽平山。但陽平治都功印仍是歷任天師的唯一配印,陽平治仍是天師道二十四治之首,堪稱道眾的精神聖地。

而益州治既不像陽平治那樣是道門發祥地之一,也不像揚州治那樣是天下財賦軍事重鎮,它之所以位列上三治,是因為陽平山和鶴鳴山都坐落在益州境內,譬如後世京城所在的直隸省,自然不貴而貴。

益州治祭酒,可以說是天師、七大祭酒、揚州治祭酒之下的道門第一人!

徐佑只用了九個月的時間,走完了別人二十年的道!

時也勢也,從入道錢塘觀,再到入主林屋山,再到鶴鳴山遙遙在望,天師宮近在眼前,徐佑以一人之力,于不可能中劈開艱難險阻,鋪就了通往道心玄微的明暗閃爍之路!

當初清明提到陳蟾化名曹谷,用了五六年的時間作了南豫州治的祭酒,大家都還驚嘆不已,可誰又能預料到今日,僅僅九個月,徐佑就從區區道民,成了益州治的祭酒?

益州治,可是遠勝南豫州治的上三治之一!

孫冠不愧為天師,心胸廣袤,氣魄宏大。既然要賞,就賞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誘惑;既然要重用,就千金市馬骨,讓對方從此為天師道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徐佑如果真的是林通,真的為世間名利而來,孫冠此舉,他如何能夠不感恩涕零,如何能夠不死心塌地?

只可惜,他要的,不是天師道那些虛無縹緲的神職和文,而是可以讓他擺月兌死亡威脅的五符經!

「寧祭酒,我要先回一趟錢塘,有些事需要和天青坊那邊再做點交代,還有一些朋友要告別。」

于情于理,此去益州,再想回來不知多少年後,故土難離,回去見見朋友,告別鄉鄰,那是題中應有之意。

徐佑依照原來的禮數,屈身就要下跪。袁青杞玉手微伸,作虛扶狀,笑道︰「今時不同往日,林祭酒和我品階相同,怎敢再受你的跪拜?」

徐佑聞言當即起身,看向袁青杞的神態不再像以前那麼的唯唯諾諾,而是帶了點矜持的距離感和平起平坐的一絲桀驁,道︰「在揚州這段時日承蒙祭酒關照,要不然哪里會有天師的看重?以後大家同為祭酒,當互相扶持,為我道門興盛略盡綿力!」

宮一侍立在旁,听徐佑這般得勢猖狂,心中頓時忐忑起來,偷偷瞧了眼袁青杞的臉色,想著怎樣提醒徐佑才好,可思來思去,終究沒有開口。

「林祭酒說的是!」袁青杞卻毫無慍色,輕笑道︰「去了益州若遇到難處,可命人回來知會一聲,但凡我能幫的,定不會推辭。」

徐佑大笑,拱手道︰「好,我先謝過寧祭酒了!」

這次離開林屋山沒任何人跟隨,袁青杞本想讓白易沿途護送,但被徐佑婉拒了,她也不好再堅持。從水月塢乘船抵達吳縣碼頭,看到清明坐在不遠處的茶樓里憑欄眺望,徐佑不動聲色的從樓下走過,然後去碼頭和載人的船夫談好至錢塘的價錢,沒有轉身回頭,徑自上了船。

不消片刻,清明跟著進了艙室!

再回錢塘已經是凌晨,伴隨著城內的鐘聲響起,徐佑先去了錢塘觀,馬一鳴已經听說他升任益州治祭酒的事,見面訕笑著,連拍馬屁的話都說不出來。

給他天大的膽子,也從沒敢想,隨便收了個弟子,卻不用一年就爬到了祭酒的高位,那再過五年十年,會怎麼樣?

馬一鳴哎喲一聲,捻斷了十數根胡須。

觀內的香樟樹下,苦泉望著徐佑,眼神復雜,猶豫道︰「林祭酒……」

徐佑挽住他的手,道︰「千萬別喊祭酒,我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在觀里听你喊我師弟,然後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苦泉師兄,還記得那晚,你告訴我︰‘守著你的道心,管他是男是女,管他是溫是厲,你是你,他是他,道是道。林通,祭酒不是世俗的官職,不是你口中高高在上的貴人,他只是我們在求道路上的度師,無關高低和貴賤,我們和他唯一的區別︰在于他走的遠,我們是追隨于後的同路人,而不是跪伏在法座之下的奴僕’!」

他頓了頓,道︰「這番話我始終牢記在心,須臾不敢或忘。所以,師兄,我雖作了祭酒,可在求道的路上,卻還遠遠在你的身後。哪怕你我品階異同,可這一生,師兄弟的情誼卻永不會改變!」

苦泉的雙目溢出明亮的光,緊緊握著徐佑的手,一字字道︰「兄弟情誼,此生不變!」

兩人對視一笑,秋風起,香樟葉灑落滿園。

揮手,辭別,

徐佑大踏步的邁出錢塘觀,苦泉的身影消失在合攏的觀門里。為了生存也好,為了將來也罷,他並不憎惡此刻的自己,亂世求生,只能不擇手段,苦泉既然和六天有著莫大的干系,接近他是必然的選擇!

天青坊的內室里,徐佑已經換回了裝扮,何濡、左、清明和冬至都在,富婧在前面看著店鋪,她並不知道來的是誰,也不會有好奇心去打听。這段時日她已經逐步接觸到了冬至手里那個藏在光影里的黑暗世界,在那里,嚴刑峻法和厚恩厚祿並。做對事,重賞;做錯事,重罰。

除此之外,再無第三條路!

「郎君,海上傳來消息,山宗已奪了十七條船,包括大批珠璣、犀、玳瑁、果布,大抵有兩千萬錢。我們的五艘船有大片留白,略作改裝就是和金翅斗艦相同級別的戰船,駱白衡的十二艘也都是無比堅固的大船,用作溟海橫行足夠了!」

徐佑淡然自若,沒有做聲。

冬至又道︰「山宗使計掠了駱白衡的妻弟,一同被掠走的還有李木,因此以船換命,最終只有九人受輕傷,無人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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