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故家喬木

?「微之莫要多慮,就是沒有主上的敕令,吳郡四姓也不會讓沈氏亂來。說到底,徐氏跟四姓一樣,都是江東本姓,世代生長于斯,跟那些渡江而來的僑姓不同。沈氏這一次蠱惑太子,為了昔年的些許過節,擅行殺伐之事,已經觸犯了眾怒。天下之事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離,等他眾叛親離之時,下場未必比今日的徐氏好上多少。」

顧允說的漫不經心,很是淡然,但這種淡然的姿態下,流露的卻是顧陸朱張百年經營下的底氣和自信。

「好了,不說這些!微之既然來了,就在錢塘好生住下,若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自來找我就是!」

徐佑謝過,對顧允又多了一層認識。他固然敦厚可親,任情隨性,但見事明白,心思細膩,非是那種痴迷于畫而不知世事的愣頭青。怪不得主上親自點了錢塘來做他的棲身之地,想來也是對顧允的辦事能力極為放心。

「說起來當下正好有件為難事……」

徐佑說了跟詹珽的沖突,當然言語中有所保留,關于杜靜之、詹文君之類的內情,現在還沒有告訴顧允的必要。

顧允笑道︰「此事好辦,等下讓主薄鮑熙隨你走一趟至賓樓。要不是怕動靜太大,其實我跟微之去一趟也無妨!」

這是聰明人說的聰明話,錢塘令不是什麼高官,但在錢塘地面上卻是說一不二的存在,真要是顧允出馬,怕是會給徐佑帶來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飛卿有心,不過鮑主薄出面已經足夠了!」

徐佑看看天色,不放心何濡秋分他們,當即告辭。顧允陪他至正堂前的廂房,叫了那個主薄鮑熙,吩咐了幾句,然後送徐佑等人出了衙門,又約了三日後再會,立在門口直到人影消失不見,才依依不舍的回轉。

鮑熙四十歲許,身量不高,留著長須,樣貌不算丑陋,但也美不到哪里去,屬于平凡的丟進人群就找不著的類型。他雖然親眼看到顧允對徐佑的態度非同一般,但走在路上,除落後半步以表示恭謹外,倒是不卑不亢,也不多話,跟徐佑印象中的縣衙大秘諂上媚下的形象並不重疊。

「鮑主薄可是錢塘人?」徐佑問道。

鮑熙笑道︰「郎君這可猜錯了,我家在海鹽縣,三年前才來錢塘做了主薄!」

「哦,那來錢塘之前,鮑主薄在何處高就?」

「不敢,我學文不成,學武也不成,要不是東陽顧府君垂憐,許我在門下做事,這些年可能連飽飯也吃不上……」

徐佑略一思索,腦海里沒有這方面的記憶,看向另一側的左。左果然沒有讓徐佑失望,對三吳官場人事所知甚多,低聲道︰「東陽太守乃是顧明府的尊侯。」

「侯」本是爵位,但在魏晉時,外人提起某人的父親,常以「侯」作為尊稱。

徐佑恍然,原來這個鮑熙是顧允老爸的親信,為了幫襯兒子,才特地從身邊調到了錢塘。

「失敬,失敬!」

鮑熙沒有一絲自得的表情,道︰「不敢當!徐郎君,冒昧問一句,你跟詹郎君因何事起了沖突?」

剛才顧允只是叮囑他隨徐佑去一趟至賓樓,其他的緣由並沒有多說,所以有此一問。

「說來也是奇怪,前兩日還在樓里住的好好的,今日午後詹郎君突然說什麼過所有疑,欲逐我等出門。要是好好說話也就算了,可他偏偏找了十幾個游俠兒,耀武揚威,蠻橫無理,想要以武力打我等出去,這才起了沖突!」

鮑熙自然听的出徐佑這番話不盡不實,但也沒有多問,道︰「知道了,此事交給我即可!」

到了至賓樓,還是昨日那個迎客的侍者,應該受了詹珽的吩咐,看到徐佑臉色微變,伸手攔住,道︰「郎君止步……」

徐佑笑道︰「又想問我出題?」

侍者尷尬道︰「這個……請郎君稍待,我進去稟告……」

"昨日的雅客,今日成了惡客嗎?竟連門都進不去了?「

鮑熙從後面走了出來,道︰「認得我嗎?」

侍者一驚,趕忙行禮,道︰「見過主薄!」

「讓開吧,有我在,詹郎君不會怪責你的!」

侍者不敢再阻攔,垂頭讓開了大門。

鮑熙側身,道︰「郎君請!」

入了樓,過了幾進院落,來到徐佑他們住的地方。院門緊閉,,門前站著八個青衣侍者,見到鮑熙同樣不敢阻攔,開了門任由他們進去,然後飛奔去知會詹珽。

何濡听到聲音,從房內出來,看到徐佑身邊的鮑熙,神色微微一變,但很快掩飾住了,走過來高聲道︰「七郎,錢塘縣衙可好進嗎?」

徐佑笑道︰「進的難了些,幸好出來的較為容易。對了,這位是鮑主薄,顧明府讓他來處理此事!」

何濡也不施禮,淡淡點了下頭。徐佑知他脾氣,拿他沒有辦法,道︰「鮑主薄,這是何郎君,我的至交好友!」

鮑熙拱手作揖,並不見怪,道︰「既然到了至賓樓,徐郎君不妨先做休息,我去見一見詹郎君,些許小誤會,說開也就是了。」

「正是,一點誤會,鬧起來大家顏面須不好看,拜托鮑主薄了!」

鮑熙離開後,徐佑同何濡說起顧允,何濡道︰「這位顧縣令可不是尋常人,據稱六歲讀《五經》,略知大旨,九歲能屬文,嘗做《月賦》,被顧氏的宗主顧裕奇之,接到身邊親授學業。年十二,隨之游金陵,做《金陵地記》二篇,至今尚被傳誦。其後遍觀經史,尤善丹青,曾建十丈高樓,作為畫所,每每登樓後令家人去其梯,若時景融朗,然後含毫;天地陰滲,則不操筆。等到月余之後,畫成一幅丹青圖,才肯下樓見客,被譽為才畫雙絕,是顧氏這一代里最為杰出的子弟之一!」

徐佑沒想到何濡對顧允的評價這麼高,道︰「有這等才華,如何來錢塘做了區區一個縣令?以他的家世,何不到軍府先做參軍,然後不管是轉做長史、司馬,還是入王府做郎中令,再遷任通直散騎常侍,都是一條青雲之路……」

何濡搖頭道︰「若是顧氏的宗主顧裕也是七郎這樣的想法,顧氏今後五十年將不復興旺。」

徐佑汗了一下,只是隨口瞎聊,有這麼嚴重嗎?但也知道定是自己對歷史的認知又產生了偏移,虛心道︰「請其翼指正!」

「楚國朝堂多年來的慣例,不經宰縣,雖有善政,不得任都督、刺史;凡不歷都督、刺史,雖有高第,不得任侍中、列卿。顧允可是當下顧氏盡全力培養的故家喬木,三十年內,必須走到門下侍中、中書令或尚書左右僕射其中之一的位置上,由此來保證今後二十年的家族恩寵和門閥地位。若是按照七郎定下的步伐,最多成一寵臣,卻無法做鼎臣,做宰相。漢陳平有雲︰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刺史入為三公,郎官出宰百里。致理之本,莫若重縣令。若不是從縣郡至州府再至台閣,見遍民間疾苦,識遍朝中百態,如何鎮諸侯,親百姓?」

徐佑微微張口,腦海里浮現的卻是顧允一路小跑去拿畫卷的場景,將來要是他做了宰相,莫非給皇帝奏事時,也這般毛毛躁躁?

當然,這只是調侃而已,人都是會成長的,雖然成長的代價是磨平了稜角和個性,甚至磨滅了本心和良善,但至少,你長大了!

「听你這般一說,我才想起他跟我說的一句話……」

「什麼?」

「他說司隸府來人,傳了主上的密令,要保我在錢塘的安穩……不過後面還加了一句,只要不觸犯謀逆之類的死律……」

「這是警告七郎,在錢塘要安分守己!」何濡冷笑道︰「所以,千萬別當顧允是什麼可交心之人,該提防還是要提防一二!」

徐佑雖然覺得顧允這番話更多的是好意提醒自己,但何濡說的也對,身處猜疑之地,兩人又是初識,不可完全相信。

不過日久見人心,既然落戶錢塘,跟顧允打交道的機會不會太少,總有辦法來驗證,到底他是真正的仁厚君子,還是城府森嚴的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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