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何患無辭

翌日早朝,監察都御史程嘉年和唐天濟聯名上疏,彈劾前侍中庾朓辭官後在家中衣著華麗,舉止翩翩,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模仿明帝安休林,悖逆臣子之道,罪大惡極。

徐佑當堂大怒,將這份奏疏扔到了尚書右丞庾茂跟前,庾茂瞬間汗流浹背,撲通跪地,顫聲道︰「絕無此事,這是宵小的誣蔑,請太尉明……明鑒……」

「誣蔑?這里有庾府三名管事的口供,他們會無端出賣主,陷自身于險境?于忠!」

「在!」

「你帶三千宿衛前往庾府,搜拿有關人等,若得物證,立刻送到太極殿。」

「諾!」

如今于忠想得明白,黑鍋背得多,也就不怕了,反正土斷檢籍殺的人頭滾滾,他和江東士族間再無轉圜余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緊跟徐佑,才能安身保命。

很快,從庾府搜出兩套違制的冕服,肩扛日月,背負星辰,僅此一項,就是死罪。還有從宮里盜出來的天公神祝萬方圖的摹刻版,這說明庾氏對張角藏寶有佔為己有的意圖,更證實了居心叵測。其外還有各種嚴重違制的器皿,以及可裝備千余人的兵器武庫。

這些東西送到太極殿外,堆積如山,庾茂猶自不敢相信,道︰「栽贓,這是栽贓……」

「廷尉,依律,該當如何?」

廷尉騰子陵後背幾乎濕透,可也不敢絲毫猶豫,出列回道︰「當斬!」

徐佑目視群臣,冷冷道︰「你們都听到了,誰反對?」

滿朝文武,無人作聲!

有那膽小的,忍不住代入自身,也跟著兩股顫顫,嚇的大汗淋灕。

庾茂猛然抬頭,看徐佑的臉色不是作偽,身子一軟,癱坐于地,腦海里全是空白,只響起一個聲音︰

他,竟敢殺庾氏的家主……

庾府。

凡庾氏子弟,不管男女老幼,皆跪在前院里,那些奴婢部曲都跪在後院。

庾朓獨有優待,尚有一破舊竹椅可坐,他面對于忠,神態從容,道︰「將軍從北國來,在江東無半點根基,這樣助紂為虐,就沒想過日後的安危?」

于忠笑道︰「當今之世,誰為桀紂,可不是令公說了算。至于根基,庾氏百年基業,為什麼會淪落至今日,令公估計還沒想明白,你都沒想明白的事,就別費心思來游說我了……」

說話間宮里來了小黃門傳聖旨,也不用擺香案,小黃門走到堂前,面南而立,道︰「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庾朓階緣時幸,荷恩在昔,寵靈優渥,莫以為比,曾不感佩殊遇,恩答萬分,反而空懷疑貳,履霜日久。元興以來,猜阻滋結,不義之心,罔上之事,彰于遠邇……夫君親無將,刑茲罔赦,況罪釁深重,若斯之甚,原可棄之于市,肅正憲闢,唯朕心不忍,改令自盡。事止元惡,余者不問。特詔!」

院子里響起驚呼聲,顯然沒人敢相信,皇帝竟然下旨賜死。

他們本以為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和庾鯉差不多,貶為庶民,勒令返鄉,誰知竟連性命都無法保全?

這可是庾氏啊,江東頂級門閥之首,大楚歷代皇帝都要看他們眼色行事的鐘鼎世族,卻在今日,眾目睽睽之下,家主

小黃門走到庾朓跟前,眯著眼笑道︰「令公,接旨吧!」

庾朓接過聖旨,老淚橫垂,小黃門收了笑容,尖細的嗓子喊道︰「來呀,賜酒!」

兩名宦者端著酒送過來,庾朓閉目長嘆,道︰「罷了,臣蒙安氏殊常之眷,外聞政事,內謀帷幄,經綸四方,參贊王業,赤誠之心,亮于天鑒。耿弇不以賊遺君父,臣亦何負于安氏?不過是徐佑弄權,禍成威逼,天下人自有耳目,豈豎子可誣……」

于忠厲聲道︰「死到臨頭,還敢妖言惑眾!來人,給我灌酒!」

虎死不倒威,庾氏門閥百年盛名,加上旨意是讓庾朓自盡,宿衛軍里還真沒人敢動手硬灌,眾將互相看了看,低下頭無人吱聲。

于忠不是宿衛軍的主官,只是奉太尉之命來庾府辦差,他們倒也不怕不听軍令,犯了軍法。

見左右畏懼,于忠獰笑著大步上前,捏開庾朓唇舌,將毒酒盡數傾瀉于口內,道︰「事已至此,死則死矣,夫復何言!」

眾多庾氏子弟尚沒從聖旨的震懾里回過神來,呆呆的看著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幕,如何能夠自持,既哀慟又驚怒,無不目呲欲裂,轟然站起,猛撲向于忠和小黃門等人。

小黃門嚇得尖叫,連滾帶爬躲到于忠身後。于忠也激起了胡人的凶性,拔出長刀,狠狠捅進沖在最前的庾朓第四子庾馳的胸口,怒道︰「保護天使,敢反抗者,殺無赦!」

宿衛軍這次不敢遲疑,刀槍齊出,立時倒地數人。後院听到前院的聲響,那些本就不甘心束手就擒的庾氏部曲們心知有變,也紛紛起身反抗,可手無寸鐵,怎麼可能是朝廷最精銳的宿衛軍的對手,頃刻之間,變成了單方面的屠殺。

等到太極殿里的諸位宰輔得到消息,急讓譚卓前來制止,整個庾府已經血流成河。

數百名嫡系或庶出的庾氏子弟被殺了三十七人,余者都被綁了雙手,跪伏于地。後院的部曲由于會武功,反抗劇烈,宿衛軍無法留手,被殺了五百多人,還有一些奴僕的傷亡。

「于將軍,你自去太極殿,向太尉請罪吧!」

于忠撩起袍擺,擦去長刀上的血跡,滿不在乎的道︰「好,這里交給輔國將軍,我去見太尉。」 他踏著地上的鮮血,邁過層疊的尸體,緩緩遠去,並不強壯的背影,在陽光的照射中,仿佛是從地府走出來的惡魔。

譚卓對于忠並無絲毫好感,背棄國家民族的人,太尉喜歡用,但他可以不喜歡。這會見此人闖了如此大禍,還無半點畏懼之心,已料定日後必會生亂,于是愈發的戒備。

不過,他是兵家出身,最善隱匿,從外面看不出任何的心思,彎腰扶起庾氏的一名白發老者,道︰「公受驚了,快起來……」

于忠是震懾的刀,譚卓就是撫慰的水,剛柔並濟,恩威並施,是解決世間大多數問題的不二法門。

于忠回到太極殿,鐵甲上的斑斑血跡,時刻提醒著眾臣,他剛剛做了什麼事,就像是無人敢惹的污染源,全都避開三尺,。

「于忠,你干的好事!」

徐佑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道︰「讓你搜查庾府,得庾朓反跡,這是功。可你擅動刀兵,濫殺無辜,還有何話好講?」

「太尉容稟……」

于忠滿臉委屈,活生生的忠肝義膽,道︰「我和庾氏無冤無仇,只因天使宣旨後,庾朓拒不自盡,他人畏懼庾朓的威勢,不敢動手,節下只能出此下策。不然,朝廷威嚴何在?」

他雙目泛紅,「還有那庾氏子弟,平素作威作福慣了,非但不念皇恩浩蕩,反倒群而攻之,差點傷及天使的性命。節下無奈反擊,刀槍無眼,造成少許死傷在所難免……」

「但無論如何,庾氏的事,節下沒有辦好,負有責任,願領軍法。」

該演戲的時候,朝堂里的所有人都是影帝。

徐佑听了他的辯解,嘆了口氣,道︰「也算情有可原,不過軍法就是軍法,不能因為事非得已就網開一面。這樣吧,檢籍使等京里的差事都免了,罰你一年俸祿,還回歷陽郡去做太守……」

板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無人置喙,也無人敢有異議。

所有人都知道,作為曾經深度參與帝國權力分配的庾氏家族,從今天伊始,正式月兌離了頂級門閥的行列。

百年興盛,因站錯了隊,旦夕衰亡。

這是所有門閥的宿命!

至于于忠,從歷陽郡急調進京,殺了這麼一大圈,又重新回到歷陽郡去,看似並無所得,但他離開時沒有任何的憤懣和抱怨。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屠戮庾氏,並不會真的引來徐佑震怒,相反,還會借機月兌離金陵這個可怕的死亡牢籠。

要是繼續留在京城充當殺戮士族的刀,生死始終懸在一線之間,現在徐佑放他回歷陽,其實是開了恩,放了他一馬。

對徐佑而言,決定走上孤家寡人之路,空談仁義是沒有用的,趙匡胤被稱為皇帝中的仁君,可黃袍加身之時,王彥升擅殺韓通滿門,也並沒有治罪。

王道霸道,法術權術,

人主擇其有用而用之。

截止目前,于忠的表現尚能讓他滿意,就算在庾府存了點自己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若只用完人,那江東無人可用。

庾朓伏誅後第二日,柳寧主動找到袁階,請他當中人,前往大將軍府找徐佑,提出柳紅玉和山宗的親事。

這就是魚道真所說的殺雞儆猴,江東第一的庾氏被拿來當這只雞,威懾力實在太大。柳寧徹底斷絕了任何別樣的心思,徐佑說什麼就是什麼,雙方很快就把婚事定了下來。

然後通知山宗,山宗開心的像是八歲的孩子,拉著柳紅玉就給徐佑跪下來磕頭,還理直氣壯的說︰「以後大將軍府就是我娘家,我要是被柳紅玉打了,太尉你可要給我做主……」

山宗對柳紅玉各方面都很滿意,唯一不滿意的是,柳紅玉是小宗師,他到現在還沒破開五品山門,芙蓉帳內還可稱雄,一到外面就是被調的那個。

夫綱不振,只好找娘家人撐腰。

徐佑抬腳把他踢了出去,這次山將軍捂著,沒能躲過大宗師的一招。

(庾朓之死,和北魏司空庾岳被處死的罪名一樣,就是這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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