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傷

帝都內城,司天元帥踏著大步毫不拘謹的跨進天征府,也不管府中的主人還未回來,一個人穿過正堂來到後院,他雖然酒氣燻天,但已經完全沒有了片刻前爛醉如泥的樣子,一雙嚴厲的眼楮將這個並不陌生的大院再度認真環視一圈,然後在空曠的院子里席地而坐,靜靜等待蕭千夜。

曾幾何時他來到這里,都會和好友在院中喝上幾壇好酒,而轉眼間天征府這個帝都的貴族,也已經變得如此冷清寂寞了。

「哎……」司天長長嘆息,心底五味陳雜,蕭凌雲去世之時自己尚在中原游歷,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也已經伴隨著新的政權永遠的石沉大海。

不出片刻,蕭千夜攜手雲瀟兩人一先一後踏入,看見院中的人也毫不意外。

司天含含糊糊地笑起來,沖著他豎起了大拇指,樂呵呵的道︰「呦,早知道你酒量差成那樣,我就不給你灌那麼多了,怎麼樣,腦子清醒了沒?」

蕭千夜頭疼的看著那人,他一臉無畏的笑,眼里有極其堅定的光,和方才那個犬馬聲色沉溺美色的大叔判若兩人,見他遲遲沒有開口,司天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丟給他,這才重重吸了口氣,嘆道︰「不過也幸虧你們起了沖突,這才給了我機會偷偷模進去把這玩意偷了出來,果然和那個異族村落里發現的半截檀木令是一體的,四娘啊四娘,真的是你啊。」

蕭千夜攥著手上的東西,那是一枚被分割切成兩截的紫金色檀木令,看起來已經很陳舊了。

「那個男寵又是什麼來頭?」司天警覺的問起來,回憶著,「看你之前的樣子不像是故意找他麻煩,執意要將他帶回軍閣,一定是另有目的吧?」

「他也是暗部的人。」提到那個人,蕭千夜明顯有些厭煩,司天默默沉思片刻,已經快速理清頭緒,問道,「是安插在四娘身邊的眼線嗎?倒也不奇怪,四娘個性招搖容易惹事,是得找個人盯著才行。」

「不僅僅是眼線那麼簡單的事情。」

「哦?」司天頓時壓低了語氣,眼眸里閃過一道寒光,又看見對方臉上隱約浮起一絲猶豫,抓了抓腦門笑道,「你還是不信任我,嗯,我跟你爹可是好兄弟,雖然卸任之後不再插手帝都的紛爭內斗,也沒留在天域城看著你們長大,但有些事情我還是分的很清楚,你大可不必對我抱有警戒之心,你若是仍不信我……」

他認真想了想,低頭看著手上的白帝劍,忽然就隨手扔給他︰「這東西送你了,我記得八年前三軍年宴上,你可是盯著它看了半天呢!」

「元帥?」蕭千夜驚了一下,他竟然這麼隨意的就將權力的象征白帝劍毫不珍惜的扔了過來?

他若有深意的將目光將轉向他身邊的女子,神色凝定了瞬間,嘴里仍是無所謂地調侃著︰「一把劍而已,沒那麼重要,和你手上那柄比起來,根本一文不值。」

「元帥準備怎麼辦?」蕭千夜不動聲色的靠過去,將白帝劍認真的放回他手邊,司天頓了一會,無聲苦笑︰「一直在追查暗部的人遠遠不止我一個,最想除之而後快的人其實也不是我,但是四娘身份一旦暴露,恐怕會連帶著整個風家一起遭殃,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高成川手里的地位岌岌可危,哪還有余力再去保住別人,你說是不是?」

蕭千夜抿著唇沒有回話,元帥什麼都知道,雖然很多年沒有他的消息,這個人竟然對帝都的局勢了如指掌!

「陛下尚是皇太子之時,就已經對高成川各種牽制了。」司天毫不避嫌的開口說出驚人的話,眼楮也亮如軍刀,緩緩的道,「帝國三軍,內訌最嚴重的就是禁軍和軍閣,先帝在世之時偏袒高成川人盡皆知,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太子繼位之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高總督已是日薄西山,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暗部就像一根眼中釘,是皇太子無論如何都要連根拔出的對象。」

蕭千夜默默捏著手上的紫金色檀木令,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件事交給我吧。」司天忽然笑了笑,從地上跳起來用力揉揉他的頭發,爽朗的伸了個懶腰,「你們出手的話不太方便吧?你娘……也是風家的女兒,做人做事,不能太過絕情。」

蕭千夜忽然感到一種無力,幽幽嘆了口氣︰「陛下不會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您去辦,他有更為信任的人。」

司天轉了轉眼楮,順著他的話接道︰「這個人是你哥哥蕭奕白嗎?」

蕭千夜也不否認,干脆地承認︰「陛下若是想徹底擊垮高總督,一定會從他最為精銳的暗部下手,以陛下的行事風格,多半是連根拔出不留後患,我希望元帥您不要插手此事,以免遭到牽連,坦白說……」

他刻意壓低語氣,即使是在自己家里也依然警惕的掃了一眼周圍,然後才小心翼翼的繼續︰「坦白說,我並不覺得陛下會對風家網開一面,甚至擔心您冒然插手,自己也會遭遇危險。」

司天怔了一下,似乎也沒有預料到對方會是這樣的言辭,但仔細一想,他的神色也不禁嚴厲起來,他本人和當今陛下明溪的來往很少,在對方仍是皇太子之時,也僅僅是在雙極會上有過幾次短暫的相遇,那真的是一個外表看起來溫潤如玉的公子,病弱的身體又平添了幾分羸弱,會讓人在不經意間卸下防備。

但以他這麼多年對人對事的直覺,那絕對不是一個單純簡單的人。

哎……他從胸腔里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蹙起眉頭再一次掃過眼前冷清的天征府,那一年救不了的人,彌補不了的遺憾,時隔八年仍會讓內心隱隱作痛。

「你爹……怎麼死的?」司天元帥奇怪的看著他,雖然目光依然平靜如水,聲音卻是冷定如鐵,「天征府的滅門案就是被當年的皇太子一人之力強壓下去的,連先帝都沒有太多深究,我記得你也是因為那件事才從中原昆侖山提前返回的,那一天天征府外被靈鳳族的鳳火包圍,導致救援的守衛無法進入府邸,等第二天大火散去,府內已經無人生還。」

突然提及他心底的刺痛,蕭千夜的眼眸一沉,低下頭去。

司天細心的觀察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反應,心里也越來越焦急——蕭凌雲和自己是生死之交,他的雙眸曾在危機之時不受控制的轉變為罕見的冰藍色,可他這個小兒子的眼楮更是變成了一種攝人心魄的金銀異色!每當不經意間和他的視線對視,自己都能明顯的感覺到那雙眼楮深處透著致命的危險!

像是另一人在透過這雙眼楮,冷冷注視著飛垣上發生的一切。

兩人在沉默之際,院子里突兀的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蕭奕白從內城折返回家,才踏進後院就看見了許久不見的司天元帥,他先是驚了一下,隨即停下腳步,認真的思索著眼前的僵持。

「呦,你也回來了!」司天瞬間就變了臉,笑嘻嘻的撲過去摟住對方的肩膀,不懷好意的道,「我跟你說呀,你這個弟弟的酒量也太差了,比你差遠了,你平時沒事要多鍛煉鍛煉他,這往後的日子里還有大把的應酬等著他去對付呢,一杯就倒,三杯就醉的不省人事,不行,不行的。」

蕭奕白只是靜靜的想了一會,臉上也逐漸揚起笑容,扶住司天︰「元帥似乎也喝了不少酒,聞著這種特殊的香氣,你們難道是從曳樂閣出來?」

「咦……」司天拉長語調,湊上去,「你很懂嘛!你弟弟不行,那你來陪我再喝一點,走,我請客!」56

話音未落,司天已經推推嚷嚷的扯著蕭奕白往外走,蕭奕白默默笑了笑,也不推辭。

「大哥!」蕭千夜想叫住兩人,只見蕭奕白唇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微微別過頭沖他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蕭千夜無奈的搖搖頭,也不知道那兩人究竟要做什麼,他抬起手聞了聞自己身上撲鼻的花香味,還是用力蹙起眉頭,露出嫌棄的神色,雲瀟捂著嘴偷笑起來,指指他的房間道︰「之前太子……不對,是陛下差人送了一批新的衣裳過來,說是給你們預備過冬的,我都整理過了,是上好的料子穿著一定很舒服,快去換上吧,別總是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都看膩了。」

「我不愛穿那些,軍閣有換洗的制服。」蕭千夜唇角莫名泛起嘲諷的笑意,政權已經穩定下來了,陛下還是往天征府一直送冬衣,還真的不怕人言可畏啊。

「換洗的制服我也都整理好了,在一起放著呢。」雲瀟湊過去,眨眨眼楮,「雖然還是很想看你穿著師門時期那種長衫,不過……軍裝戎衣我也很喜歡,你第一次來昆侖,就是穿得那種衣服。」

蕭千夜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八歲那年獨自拜入師門的時候,自己的確是身著軍閣的特殊制服,其實以他那個年紀是不可能有合身制服的,那是娘親拗不過他軟磨硬泡,帶著他在街市的布莊里找了很久,終于找到了相似材質和色澤的布料,然後買回來親自為他定制的。

猶記得第一次穿上那身銀黑色 亮的「軍裝」,他開心的圍著院子奔跑,撿起地上的樹枝纏著父親教他劍術。

那樣簡單純粹的快樂,現在是再也不會有了。

蕭千夜輕輕笑了起來,但是那樣的笑容很快就堙滅消失,變成一種深沉的寂寞和哀痛。

「沒事吧?」雲瀟握住他的手,眼里的光清澈見底不見一絲雜質,溫暖自掌心一點點涌向全身,蕭千夜呆住片刻了,怔怔地看著眼前微笑的女子,見她歪著頭,眼珠靈動的一轉,月兌口,「你不愛穿陛下送來的衣服,那我來給你做一件吧,就做……師門的那種,我好久都沒見你穿過昆侖的衣服了。」

「做衣服?」蕭千夜啞然月兌口,不自覺的緊了緊手中的劍靈。

「怎麼,怕我做的衣服太難看,穿不出去?」

「不是。」他連忙否認,眼楮卻一刻不肯離開她的臉龐,握緊的手又松開,笑了笑,「除了我娘,沒人給我做過衣服。」

雲瀟下意識地一松手,瞬間就想起了天征府的滅門案,趕緊捂住嘴巴不敢再說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會觸踫到他的痛處。

「在此之前……」蕭千夜忽然伸出一只手指,點了點她的胸口,面色一沉,「讓我先看看你身上的傷。」

「不行!」雲瀟驚得臉色緋紅,踉蹌的甩開他的手,支支吾吾的道,「不行不行!男、男女授受不親,不行!」

「授受不親?」蕭千夜鐵著臉,想起初到昆侖那幾年的事情,冷道,「你小時候,經常半夜提著燈模到我床頭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授受不親了?」

「我……」被他這麼一提,雲瀟的臉直接紅到了脖子根,她小時候貪玩,母親對她又很放縱,幾乎是不怎麼管束這些世俗禮儀,她時常感覺無聊的時候就會想辦法鑽進蕭千夜的房間,故意提著燈躥到床頭想嚇唬他,雖然他每次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冷漠模樣,可自己還是玩的樂此不疲。

直到後來稍微長大一點,或許是隱約察覺到自己對這個男孩的心思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就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一點點情竇初開,反而自己害臊起來,會在他面前刻意的注意起言行舉止。

「不給我看也行,但你必須好好的給大夫看看,丹真宮有飛垣最好的大夫,你跟我去丹真宮。」蕭千夜一直嚴厲的看著她,分毫不讓甚至顯得有幾分焦慮,默默轉著劍靈,好像在感知什麼。

分魂大法的作用不僅僅是讓雲瀟能一直附著于劍靈陪在他身邊,同時也讓他能透過這一魂一魄感知到她本體當前的狀況,而他所能感覺到的情況則是糟糕混亂的,讓他始終都無法真的安心。

「大夫……大夫也不行!」雲瀟執拗的拒絕,拉緊了自己的衣服,眼里全是恐慌——曳樂閣的男寵已經發現了她身上的秘密,那些錯綜復雜的茂密火色羽毛越來越不受控制,原本只是稀疏在長在皮上,最近幾天幾乎是想要覆蓋全身,她現在根本不敢露出手臂,只要袖子稍微往上再提一提,就會被看到身上的羽毛!

雲瀟緊張的咽了口沫,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目光惶恐的一直顫抖,又情不自禁的伸手模了模自己的脖子和臉龐——要不了多久,那些羽毛就會徹底暴露吧?

「你……」蕭千夜聲音赫然下沉,已經從她焦慮的神情里看出了端倪,也不管她願不願意直接拽著拉進房間,反手用力鎖上了門,重復了一遍,「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還有那些羽毛。」

「不要。」雲瀟咬著嘴唇,眼淚卻在這一瞬間不受控制的滴落,蹲下去抱住雙膝,將臉埋入其中,心里升起巨大的委屈和恐慌。

靈鳳族沒有混血……自她得知靈鳳族的宿命之後,就已經清醒的知道了等待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

「阿瀟。」蕭千夜耐心的走過去,陡然間明白了她心底的無助,俯身將她攬入懷里,「我已經將你視為妻子,不管你是人類,是異族,哪怕真的是一只鳥,我也想讓你做我的妻子。」

「你……你才是鳥!」雲瀟心底一震,又被他莫名其妙的安慰破滴為笑,罵道,「我曾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鳥,現在連你也開這種玩笑取消我……」

蕭千夜不動聲色的眼眸一沉,目光默默凝聚在自己手背的灼傷上,她夢見過?難怪她會在看見這個傷口的同時流露出那般欣喜的神色,原來是已經慢慢回憶起那段遠古時期的羈絆了!

「我不是不能讓你看到那些傷。」雲瀟低低的開口,一直握著他的手一點點用力,像是在做劇烈的心里斗爭,猶豫的開口,「我身上的傷很多很多,遍布全身……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很、很難看,我不想你看見那麼難看的我。」

她小心的抬起眼楮看了他一眼,又在下一個剎那喪氣的低下頭,咬唇不語。

蕭千夜的身子驀然一顫,一聲不響地抬起她的臉,直視著那雙清瀲的眼楮認真的道︰「你身上的所有傷都是因為我,我怎麼可能混賬到嫌你難看?若我真的那麼混蛋的人,你就該拋下我離開。」

雲瀟紅著臉,終于將緊繃的情緒一點點放松,她深吸一口氣,解開自己的衣襟,露出片體鱗傷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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