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五學

作者︰七月新番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承宮回鄉頗為低調,沒有跟任何人說,他不喜歡官員父老相迎,故人前倨後恭的場面,仍換上了貧賤時的補丁衣裳,只雇了個車夫,趕著一輛單車回到武功縣。

他家太小,連車棚都沒有,只能停靠在家旁大槐樹下,正好妻子听到馬匹嘶鳴走出來一看,沒料到丈夫竟此時回來,驚得手里的瓢都掉地上了,驚喜後卻又別過頭去擦起眼淚來。

因為不少鄉中閑人都說,承宮考上郎官,得了富貴,再不會回來了!

「時間緊,考完就入了宮,直到今日才得空歸家。」

盡管仍穿著粗布衣裳,但承宮整個人精神氣質有了明顯變化,昔日的窮酸儒生,如今卻是魏王身邊的紅人。短暫溫存過後,承宮還給妻子頭上添了一根東市買的銀發髻,上頭綴著一顆珍珠。

承宮也不避諱此物來源︰「听說此乃漢宮之物,也不知是哪位美人、嬪妃所戴,魏王撤離長安時,有百姓進宮里拿的,近來天下大饑,關中也糧食吃緊,這樣的好簪,只用一斗米便可換到。」

而承宮作為兩百石的郎官,每日食俸都超過了五斗米,他們家再也不用過饑一頓飽一頓的貧苦日子了。

到了中午,弟子們才得知消息陸續趕來,他們一部分拿著符節,去衛將軍萬脩軍中做了刀筆吏,也有幾人不甘心,決定兩年後再考一次。

承宮自然沒忘了弟子們,讓他們去車上將滿載的好東西搬來分了。

「筆墨,書簡,還有紙,好多紙!」弟子們讀到過魏王派發的宣傳冊,但目前產能有限,出了長安,紙張仍是稀罕玩意。

五陵士人喜愛絲帛,太學弟子鐘情于「一聞就有丹青之味」的笨重竹簡,視紙張為賤物,認為它們不配承載好字好文章。

但鄉野寒士卻不在乎,對一群常常只能在沙地上練字的窮人而言,豈會有太多奢求?

妻子則哭笑不得,原來承宮俸祿的大頭,又投在這些東西上了,他們家的日子,往後也不一定能好過。

弟子們在院中團團坐,好奇地問起宮中的一切——承宮等人被第五倫集中培訓月余,合格者方能外放到各官署郡縣「實習」。

這月余學些什麼?莫非是揚子之學?

承宮搖搖頭,他事先也沒想到,魏王口口聲聲要發揚先師遺學,但兩月期間卻無半分涉及,非要給他們學的東西取個名的話,姑且就暫時稱之為「五學」吧。

「先是宗正第八矯出面,給吾等講了魏國立國之本!」

「宗正在太學學的是尚書,他便從一首《五子之歌》講起。」

妻子搖著頭去勺米做飯,丈夫剛回來,就又進入老師的角色了,不到天黑,他們是不舍得散的。

「汝等知道《五子之歌》麼?」

眾弟子面面相覷,還是家境最好,見識也較廣的一人答道︰「出于《夏書》,乃是夏後太康失國,夏後氏五位公子敘述大禹的教導而寫了歌。」

承宮頷首︰「第一首歌,開篇便是這樣一句話。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又曰︰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這兩句是何意?」

弟子們應道︰「百姓可以親近,而不可輕視。人民為邦國之本,本固了國才能安寧。」

「而大禹治理兆民,恐懼得像用壞索子駕著六匹馬;做君主的人,怎麼能不敬不怕人民呢?」

「沒錯!」承宮拊掌︰「魏王也曾親臨,自陳說,‘余不止敬天與祖宗,還敬百姓;余不怕綠林、赤眉、諸位,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億兆斯民’!」

敬畏人民,本是古人很早就意識到的事,卻在改朝換代中一次次被遺忘。而第五倫如今重新將其提取出來,作為「五學」的開篇立意。

這五子之歌也有意思,還有一段是「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亂其紀綱,乃厎(d )滅亡。」

講的是陶唐氏本來有很廣大的土地,因為失德,敗壞綱常,導致滅亡。時人不是經常將劉氏漢朝視為唐堯的後裔麼?這不就對應上了。

弟子們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位在體制內的夫子就是好啊,說不定下一次文官考試,策論考的就是這些事。即便押題押不中,他們也能知曉朝廷的理念和動向,在策論時寫出合乎魏王心意的文章。

而還有一堂讓承宮難以忘懷的課,是魏王巡視上林時,召集當地父老後,公開提及的。

「大王說,民為邦本,農稼又為民本,是故古之聖賢,皆重農事。」

「燧人氏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悅之,使王天下。」

「伏羲氏結羅網教人捕漁,養野獸以為牲畜。」

「神農氏更不必言,耕種粟米,作陶治斤斧,制農具,以墾草莽,然後得五谷儲藏。」

「是故能飽天下者,方為人皇!」

經過這兩件事,承宮對魏王是越來越敬仰了,他也不遺余力地將這些道理教給弟子們。

而借著突出三皇以農為尊的故事,第五倫一下子把農官拔到了極高的地位,這也和承宮新得的差事有關。

「如今關中饑荒,所有人都指望五月麥熟,我便奉詔回右扶風來,監督夏收之事。」

……

「果然,和當地官員所稟並無出入,右扶風夏日的麥子,幾乎要顆粒無收了。」

長安城未央宮,四月底時,第五倫看著承宮回報的奏疏皺眉。

直接原因眾人都知道,去年臘月,出產右扶風最多糧食的周原一度淪為戰場,幾萬人馬在田里踐踏廝殺,將麥苗毀滅殆盡,那些地的農夫,還眼巴巴等著第五倫賑濟呢。

不過就算不打那一戰,去年右扶風在魏、隴勢力爭奪下,也沒法安心種田,只能在春天時抓緊種粟,以求亡羊補牢。

「隴右的細作可傳回線報了?」

司直黃長稟報道︰「隴軍自從敗退後,隗囂得以接管大權,此人不善作戰,治郡確實有些本領,讓隴兵回鄉務農,保住了春耕。」

「但隴右地貧瘠而少溝渠,只能指望雨水,大旱持續月余,听說劉子駿垂垂老矣,還趕去隴西成紀求雨……」

一提到劉歆,第五倫就覺得這老頭兒是又可笑,又可悲。

「類似的事,劉子駿又不是沒做過。」

第五倫當年曾听揚雄提及,王莽攝政期間,有一年接連好幾個月都沒有下一滴雨,天下大旱,莊稼顆粒無收。就在王莽一籌莫展之際,劉歆請求行方術,作「土龍」求雨。

于是老劉歆煞有其事,在求雨現場堆了求雨的道具「土龍」,長十丈,還邀來一幫鐘鼓樂官,吹吹打打,自己則畫了八卦,披頭散發施法。

「此事被桓譚得知,不以為然,便前去質問。」

「劉歆回答說︰龍能興雲作雨。現在真龍未現,我造土龍,以像其類,祈求風雨。」

「桓譚則說,真正的玳瑁、磁石通過摩擦可以引針拾芥。如果是假的玳瑁、磁石,還能不能引針拾芥呢?同樣的道理,即使真龍能興雲作雨,假龍怎麼會興風作雨?」

「桓譚這比喻通俗易懂,劉歆無以應對,只好草草收場。」

「如今劉歆不長記性,再度求雨,莫非又讓隗氏給他造了一條土龍?」

還是他身邊博學多聞的郎官杜篤稟道︰「大王,黃司直說了,劉歆是在隴西成紀求雨。而成紀據說是伏羲氏之鄉,伏羲龍瑞,以龍紀官,號曰龍師。」

「劉歆大概是以為,成紀有真龍,在那求雨或許更靈驗罷!」

原來是這樣!第五倫恍然大悟,他又吃了沒文化的虧。

隨著朝中知識分子增多,第五倫組建了一個御用文人團隊,專門幫他尋經據典,正式的官方詔令少不了這些花樣文章。

至于想傳到基層去的詔書,第五倫還是會自己寫,那樣比較通俗易懂。

這尷尬被來送膳食的太官令打破,第五倫哈哈一笑︰「反正劉子駿也求不來真雨,隴右局面不比關中好,隗崔已病逝,隗囂也怕是無暇他顧了,對了,二卿可要同食?」

黃長和杜篤只能硬著頭皮應諾,與王同食,這本是恩寵榮耀,但一貫錦衣玉食杜篤臉都綠了。

端上來的依然是綠綠的蒸苜蓿,第五倫是個說話算話的人,還真堅持吃了一個月苜蓿。但這玩意不太頂餓,第五倫晚上也會吃些王後送來的點心——總不能硬撐到暈厥猝死案前,成為歷史上第一個因996而暴斃的君王吧。

方才借著劉歆之事,談到另一個人,第五倫一時間有些想那位老朋友了,桓譚雖然說話總陰陽怪氣,但他那樸素的唯物思想,第五倫還是頗為欣賞的。

第五倫停了筷著,憂從中來︰「余還有苜蓿吃,也不知桓譚在吃什麼?他去歲因母喪回了沛地,至今音訊全無,司直府近來可有淮北的消息?」

黃長咽下一團苜蓿飯︰「沛地、淮北已被赤眉佔據半載之久,听說,當地豪右名士皆被赤眉屠戮殆盡,糧食也已吃盡……桓大夫最好是逃到了他處,否則……」

那邊沒送去細作,只能從綠漢地盤上間接打听,自然不會听到關于赤眉的任何好話。

第五倫只感到惋惜,若是桓譚在長安,自己少不得要讓他在太學佔據一席之地,好好搞音樂,鑽研唯物之思。桓譚的思想比揚雄更加激進,可以稍加引導,使之成為「五學」的重要構成,真是可惜。

第五倫只下令道︰「豫州、南陽局勢還是要多多關切,當地災荒最為嚴重,赤眉要麼歸降綠林,要麼必有一戰!」

言罷,看著黃長、杜篤吃下苜蓿後臉上泛酸的模樣,只笑道︰

「再堅持幾日,等進了五月份,渭北萬頃麥子成熟,余與諸卿,還有關中百姓,就不用再以苜蓿為主食了!」

為了五月的宿麥收獲季,第五倫可做了不少準備,諸如讓杜詩提前在渭北各縣都造了一座水磨坊。麥飯比苜蓿好不到哪去,他第五倫,也可以承三皇未盡之事業,改變一下北方人的膳食結構啊……

正想著時,繡衣都尉張魚卻匆匆進入溫室殿,行禮後徑直來到第五倫身邊,附耳道︰

「大王,渭北池陽縣白渠上的水磨坊,被當地刁民,給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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