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之後,戰場上一片狼藉,各種味道都串在一起,頗為難聞。
隨行的輜重兵開始打掃戰場。
「好多尸骸!」
高麗人留下尸骸最多的地方就是弓箭手那里……堆積如山。
一個老卒嘟囔道︰「大多都是一刀兩斷,看看,這個手沒了,這個腳沒了,腦袋沒了……這個更慘,從腰那里成了兩截。陌刀手太狠了。」
一個年輕的問他,「這陌刀是如何弄出來的?」
老卒想了想,「記得當年大唐步卒多,可步卒要如何阻攔敵騎?長槍自然是好的,可李衛公覺著不夠,就弄了陌刀出來,嘖嘖!這陌刀太厲害了些,不過卻需要大漢才能舞動。」
一騎遠來,見一群俘虜在挖坑,就問道︰「為何挖坑?」
監督俘虜的將領說道︰「見過武陽公,這些尸骸不埋會生疫病。」
那個老卒抬頭,眯眼看著賈平安。
賈平安說道︰「不必了,把這些俘虜召集起來。」
數千俘虜被召集在一起。
「那是誰?」有人低聲問道。
「就是那個武陽公。」
頓時一陣嘈雜。
「就是他擊敗了太大使者?」
「沒錯,太大使者都跑了。」
「安靜。」將領喝道。
賈平安看著這些俘虜,「告訴他們,把這些尸骸堆積起來,正好,這些挖出來的土用得上……」
賈平安麾下的將領就在後面。
左虞侯軍的王勝虎問道︰「武陽公這是要作甚?」
鄧貫的臉上多了一道刀痕,此刻傷口微微張開,看著頗為滲人。
「武陽公怕是又要重操舊業了。」
左廂領軍王崇一怔,「什麼意思?難道……」
鄧貫臉上痛的厲害,一說話更是扯著傷口劇痛,他壓低了聲音。
「築京觀。」
王勝虎的面色微白,「耶耶殺人無數,從不畏懼這些,可听到京觀依舊會發抖。武陽公……果然,連殺人都比我殺的出彩。」
「你等在此作甚?還不趕緊去整理麾下?」
副大總管李福成來了,一臉不滿。
鄧貫指指賈平安那邊。
「什麼意思?」李福成看了過去。
「啊!」
這時那些俘虜突然尖叫了起來。
李福成納悶的道︰「他們怕什麼?」
大唐又沒有坑殺俘虜的習慣。
那些俘虜面色蒼白,有人緩緩跪下。
「他們說什麼?」
李福成問道。
「武陽公要築京觀,他們說那些戰死者的靈魂將得不到安息,神靈將會怪罪……」
李福成上前勸道︰「武陽公,此等事畢竟有傷天和……掩埋了吧。」
「敵人的靈魂得不到安息,這不是我們的目的嗎?」賈平安覺得這些人的思想有些僵化了,「至于什麼神靈的怪罪,若是高麗的神靈怪罪,大唐的神靈自然會庇護我……」
這人竟然這般凶狠……李福成嘆道︰「若是神靈不佑……」
賈平安神色漸漸冷漠,「若是神靈不佑,我亦不懼。當年高麗用漢兒的尸骸築京觀。祖宗說過,十世之仇,尤可報也。連百姓都知曉以牙還牙……軍人的職責是什麼?保家衛國!國仇家恨不報,何以為武人!何以為漢兒!何以為男兒!」
李福成渾身一震。
賈平安指著天空說道︰「當年那些戰死的漢兒正在看著我們,我當年曾發誓,等攻伐高麗時,每戰必築京觀。他們听到了,定然跟隨著我而來……」
李福成抬頭看了一眼。
陽光被一層烏雲遮蔽了,烏雲上下翻涌,看著竟然像是無數大軍……
賈平安肅然道︰「築京觀!」
李勣在巡查,見狀默然。
一個文官說道︰「英國公,武陽公廝殺得力,指揮若定,可這等事吧……老夫覺著還是要謹慎些,畢竟接下來還得打到平壤去,築京觀會讓高麗人同仇敵愾。」
李勣沒解釋,淡淡的道︰「今日就算是陛下不許,他也會帶著麾下去抬尸骸……」
文官愕然,「這人竟然……竟然……」
李勣說道︰「做人,要有理想。」
築京觀是理想?文官覺得自己的腦門定然是被門縫給夾了。
京觀高聳矗立在距離鴨綠水不遠的地方,賈平安竟然令人弄了一塊石碑來。
「他寫了什麼?」
李勣在和將領們議事,一邊議事,一邊看著賈平安在奮筆疾書。
「阿翁,我去看看。」
李敬業跑了過去。
按理軍中沒有什麼親人的稱呼,但李敬業……呵呵!沒人質疑。
李敬業又跑了回來。
「定然是一首詩吧?」
李敬業說道︰「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
眾人默然。
李勣飽學之士,略一思忖就知曉了出處。
「這是前漢班固寫的蘇武傳,匈奴千方百計想讓蘇武歸順,蘇武大義凜然呵斥來人……獨匈奴未耳,豪氣沖天啊!」
遙想蘇武當年的堅貞不屈和豪邁,李勣不禁悠然神往。
高侃幽幽的道︰「南越、宛王、朝鮮殺漢使,隨即誅滅,前漢的豪邁,讓人至今依舊追思不已。今日大唐鼎盛,該如何應對這些?獨匈奴未耳!武陽公之意老夫知曉了……高麗為禍中原,更有切骨之恨,若是不誅滅了,我輩武人何以面對那些亡魂?何以自稱盛世?」
李勣點頭,「善!」
京觀完成,賈平安退後數十步,欣賞著自己的作品。
「不錯。」
他很是滿意。
裴行儉悄然出現,看著京觀也頗為震驚。
「武陽公,那些降卒在嚎哭。」
作為裴氏的子弟,裴行儉並不懼怕什麼殺戮,但第一次見到京觀依舊給了他很大的沖擊。
那些俘虜跪在京觀石前嚎哭,巨大的京觀仿佛是個猙獰的魔鬼,擇人欲噬……
賈平安回身笑道︰「讓敵人嚎哭便是我輩的職責。」
裴行儉一怔,點頭道︰「此言甚是。」
大軍隨即修整。
對岸來了不少工匠和民夫,材料堆積如山……
「這是要準備搭建木橋。」
後續需要無數糧草輜重,以及人員往來,都需要一個永久性的橋梁。
賈平安搖頭,「誰叫的民夫?」
裴行儉說道︰「是征召的。」
「征個屁!」
賈平安罵道︰「眼前便有降卒,為何還要大唐百姓來做苦力?這天如此寒冷,不小心落水能凍死……去問問那邊主持的人,需要多少勞力,翻倍把俘虜給他。」
呃!
李勣把他叫了去,有些無奈的道︰「你這個……歷來為了降卒不鬧事,都是關押著,你這個放他們出去,還得要人盯著……」
賈平安無語……
「英國公,關押著難道不要人手看守?」
這小崽子又懟老夫!
「再說了,憑什麼讓他們白吃白喝?這等時候……這邊的道路我看也該修修了,修橋鋪路,俘虜就是干這個的。弄些輕騎步卒看著他們就是了。」
這人,果然是特立獨行。
大軍隨即開始進發。
賈平安和高侃各率領本部兩萬人,賈平安在左側,高侃在右側,中間是李勣的大軍……三路大軍一路狼煙滾滾而去。
「溫沙門的主力何在?我只要消息,旁的不管!」
賈平安的咆哮在中軍回蕩。
斥候就像是被馬鞭抽打了一樣,瘋狂的在前方探索……最遠處已經到了龜城。
龜城側面的山邊,幾名便衣斥候正在盯著萬余敵軍。
吳興作為隊正,叫了麾下眼力最好的陳守義來,「盯著些,看看是往哪邊去了。」
陳守義微微眯眼看著。
「看不到前面。」
「上山。」
吳興帶著人爬到了山上。
陳守義仔細看著,「右邊,隊正,他們往右邊去了。」
吳興撓頭,「娘的,右邊啊!右邊是……是辱夷。」
鴨綠水是平壤的天塹,也是最後一道防線。而辱夷城就是平壤的最後一個屏障,攻破辱夷城,平壤就如同一個被剝開衣裳的美人,等待著大唐來采擷。
吳興說道︰「不過還得確認一番,走,跟上去。」
老卒黃吉緩緩道︰「隊正,這般追上去,不小心就會被發現,咱們這點人……」
六個斥候,你怎麼弄?
「不去辱夷城看看,怎麼知曉溫沙門在不在那里?」吳興咬牙道︰「跟!」
六人悄然跟在了大軍的後面,一路前行三十余里……第二日,當敵軍再次往右邊去時,吳興確定無疑……
「就是去辱夷城的。」
當看到了辱夷城時,大軍正在城外集結。
吳興渾身顫栗,興奮的臉都紅了,「耶耶說了什麼?看看,那便是溫沙門,可這七八萬大軍要去何處?」
黃吉贊道︰「隊正老奸巨猾……」
甘妮娘!
吳興低罵道︰「耶耶這叫做英明神武!」
「噤聲!」
數股騎兵突然從大隊人馬中沖了出來,分為三路出發,其中一路竟然是沖著吳興等人來了。
吳興面色一白。
「隊正,跑啊!」
黃吉低喝︰「再不跑就跑不了了!」
可這里是七八萬大軍,往哪里跑?
一旦被發現就是不死不休的追殺。
——窺探到了敵軍動向,溫沙門能追殺他們到天涯海角。
「老黃,帶著他們走!馬上走!」
黃吉搖頭,「一起出來的,一起走!」
陳守義等人點頭。
吳興冷著臉,「軍中抗命如何?滾!馬上滾!」
「滾!」
黃吉急促的道︰「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隊正,你帶著他們逃,我往邊上去引開他們。」
吳興看著他的老臉,罵道︰「你是隊正還是耶耶是隊正?在軍中混了多年依舊是個士卒,還敢抗命,信不信耶耶一刀剁了你。速去!」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眾人仔細看著吳興的臉,黃吉喊道︰「我們走!」
他們一路疾馳。
吳興朝中左側去了,瘋狂的打馬狂奔。
那隊騎兵發現了他,隨即轉向追了過去。
「定然是奸細,拿住他!」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溫沙門,他冷冷的道︰「抓活的。」
雙方你追我趕,漸漸的,距離越來越近。
「放箭!」
箭矢飛來,戰馬的脊背中了一箭,卻在堅持疾馳……它的速度越來越慢。
當再中一箭時,戰馬緩緩倒下, 兒 兒的叫著,一直在看著吳興。
吳興落地,輕輕的模模戰馬的腦袋。
沙場上戰馬就是自己的兄弟、同袍。
他來不及悲傷,追兵已經來了。
「活擒他!」
敵軍將領冷冷的道。
一騎沖了上來,騎兵手握長槍,一槍往吳興的大腿上刺去。
吳興側身避開,敵騎勒馬。
就是這個時候!
吳興躍起一刀。
來不及收槍的敵軍被斬落馬下。
吳興剛想奪馬,後續的敵軍又沖了上來。
「殺!」
他奮力砍殺。
連續斬殺了三人後,他渾身浴血,有敵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
他的額頭中了一刀,頭皮卷開,里面的頭骨竟然開了一道口子,鮮血不斷流淌,染紅了他整張臉。
「降不降?」
敵騎開始列陣大喝。
吳興的身體搖搖晃晃的,模了一把糊住眼楮的血,搖頭,「耶耶……大唐未曾有降敵的斥候!」
敵將冷漠的道︰「此人凶悍,沖上去,盡量活擒。」
馬蹄動,百余敵騎沖了上來。
只需不斷的沖擊,擊落了吳興的橫刀後,他便是待宰的羔羊。
吳興知曉他們的意思。
他仰頭貪婪的看了一眼天空,舉起橫刀。
「大唐斥候吳興在此……」
戰馬轟然而至。
吳興合身撲了上去。
敵騎被撲下馬來,吳興舉刀捅刺。
噗!
就在他刺殺了對手時,身後幾乎同時被長槍刺中。
吳興搖搖晃晃的起身,刺中他的騎兵收槍。
眾人默然看著他。
吳興跌跌撞撞的走到了自己的戰馬之前,跪地,輕輕撫模著戰馬的頭。
噗!
他緩緩倒在了戰馬之前。
戰馬輕輕的嘶鳴著,伸出舌頭去舌忝他的臉,淚水不斷流淌……
一人一馬就躺在那里,漸漸的,戰馬不再顫抖。
一群人簇擁著溫沙門來了。
「太大使者,這是唐人的斥候,不肯降,力戰而死。」
將領請罪。
溫沙門想到了平壤的命令。
泉蓋蘇文令他果斷和唐軍決戰,爭取擊敗唐軍。若是不行,退而求其次,也要給唐軍以重大傷亡,讓他們無力再戰。
溫沙門知曉這個看似荒謬的命令之後的思路。
失去了鴨綠水這個天然防線後,到平壤無險可守……他若是在辱夷城中固守,唐軍以一部牽制他,主力直奔平壤,到時候平壤震動……若是被一鼓而下,他就算是能擊敗了牽制的唐軍又能如何?
所以這是當下最佳的選擇。
「不得不戰!」
溫沙門冷冷的道︰「此戰務必要果斷,出發吧。」
他率先策馬沖了過去。
馬蹄踩在人馬的尸骸上,能听到骨折的聲音。
無數馬蹄踩過……
人馬被踩為肉泥,沒入土中。
……
「敵軍在辱夷城,不過我們發現時,敵軍大軍正在城外集結,準備出擊,人數七八萬。」
黃吉被帶到了賈平安的營帳里匯報此行的結果。
「溫沙門在辱夷城不奇怪,那是通往平壤的最後一個阻礙,不過辱夷城攔不住我軍,所以……他只能出擊。」
賈平安在琢磨溫沙門往哪邊去。
裴行儉說道︰「武陽公,從以往的交戰來看,高麗人最喜歡的便是襲擊……」
賈平安默然良久。
李福成在地圖上看了許久,抬頭道︰「武陽公,我軍分為三路,一路掃蕩過去,溫沙門定然是沖著其中一路而來。」
「英國公那一路兵力雄厚,溫沙門不會去自尋沒趣。」
「那便是左右兩路。」
「他會打哪一路?」
眾人七嘴八舌的商議著。
「我軍的任務是清掃左翼敵軍,拔掉那些小城……」賈平安在琢磨,「溫沙門若是要攻擊我軍,就得迂回,距離遠……」
地圖上,辱夷左側靠海,身後就是薩水,是右路軍高侃所部的攻擊範圍。
賈平安搖搖頭。
「斥候去查探。」
斥候歸軍司馬調派,李敬業問道︰「斥候往哪邊去?」
賈平安揉揉額角,輕聲道︰「往中路。」
「中路?」
中路是李勣的大軍,溫沙門瘋了嗎?
賈平安抬眸,眼神冰冷。
「是。」
斥候不斷被派了出去。
連續五日都沒有消息。
賈平安站在一座小城之前,舉手……
「弩手上前!」
弩陣上來了。
城頭好像發生了些爭斗,竟然動刀子了。
「是那個築京觀的賈平安來了,那個掃把星來了,不能和他打。」
一個將領一邊砍殺,一邊罵道︰「那是個殺神,我不想死後靈魂無依。」
反抗的一隊將士被斬殺殆盡。
「放箭!」
弩箭飛了上來,猝不及防的高麗人死傷慘重。
將領蹲在城頭喊道︰「開城門!開城門!」
他接著喊道︰「喊話,就說我等降了。」
兩個軍士起身高喊,「我等降了!」
箭矢飛了過來, 把這二人射成了刺蝟。
城門緩緩打開,一隊軍士出來跪下。
「這是……降了?」
裴行儉笑道︰「還沒開始攻打就降了。」
「小股人馬進城查探。」
賈平安打個哈欠,覺得這樣的戰斗沒意思。
將領被帶了出來,裴行儉帶著人去問話。
「為何降了?」
若是士氣低落,那麼對以後的征伐有著重大意義……唐軍能加快速度,用震懾的法子來讓敵軍低頭。
將領抬頭,一臉驚惶。
「我不想成為京觀中的一具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