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章 且觀之

作者︰屋外風吹涼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九華宮,西鳳殿。

尹後坐于鳳榻上,與新傳招回來的李暄道︰「你與你舅舅說說,對先前事有何疑惑?」

李暄聞言一臉莫名其妙,甚麼先前事?甚麼疑惑?

尹後蹙眉道︰「就是賈薔分明能干,為何不容于武英殿?而賈薔能這樣干,你卻不能學他那樣對待士大夫的緣由!」

李暄聞言「哦哦」了兩聲,連連點點頭道︰「兒臣是有些不解,為何新政至今,大半功勞都是林如海和賈薔辦下來的,那些人分明坐享其成,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怎還有臉使絆子下黑腳?這儒家不都講究正人君子麼?讀書人不都是有風骨的?怎麼落到這里,一個個吃相就那樣難看?還有臉給兒臣經筵日講?」

尹後見他往里面夾帶私貨,沒好氣的白了李暄一眼後,看著面色難看的尹褚,微笑道︰「你是他親舅舅,提點提點他罷。這些事,別說是他,連本宮有時也回答不上。」

她鳳眸微眯,看著娘家親大哥。

她當然不懷疑尹褚的忠誠,也要依靠她,來掌控局勢……

但是,涉及天下大權,連父子骨肉都要留三分余地,更何況是兄妹?

當然,敲打之余,還要籠絡……

這些復雜的人心權術,原本玄奧難測。

不過,她自忖還拿捏的住。

她會偏寵某一人,但絕不會偏重哪一個。

即便是賈薔,眼下如此偏寵,只因他看似張牙舞爪權傾朝野,可實際上,他在朝堂上並未沾染半點權力……

她的偏寵,是給賈薔撐腰的。

賈薔,就是平衡眼前這位將來注定權傾朝野的外戚宰相的最佳人選。

尹褚心里其實也跟明鏡似的,所以早早和賈薔摒棄簡單的親戚情分,劃清界限。

正因如此,尹褚才愈發知道該怎麼說。

「糊涂!漫說他們所謂的成就,只是劍走偏鋒,投機取巧,借勢盤剝苛勒抄家得來,便是如此,新政大多數差事,也是由天下官員所做。就憑他師徒二人,就算有三頭六臂,又能辦成幾件事?」

「再者,就目前軍機處的分析,賈薔的確一直在為朝廷出力,也出了大力。但與此同時,他也順便借朝廷之勢,使得他的德林號以詭異的速度,極其迅猛的壯大,積累下如山高海闊般的錢財!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小琉球養精兵數千,揮師北上!說一句假公濟私,並不為過!」

武英殿內到底都是當世人杰,一時間為賈薔行動打懵,可很快,就根據現有的情形,將他的起家手段模索出七七八八。

「不說別的,只挾持漕運,若無林如海在戶部當他的靠山,他能以朝廷大義,逼得漕幫數十萬漕工讓步?繼而在短短二三年內,生生做到了漕幫百年來才發展起來的程度。」

「而他的水師,又多是從漕運上的船工演變而來。這說明甚麼?從最開始,他所謀劃的就是今日割據一方,挾兵自重的局面!」

「就算,眼下連我看他也沒有甚麼反心,林如海再如何,也不會生出反心。但是,其行,與謀反何異?」

「好,權當他們師徒受了太多委屈,不得已為之,朝廷和軍機處都咽下這口氣,當一回瞎子。可太子若以為他二人為忠臣,又置其他忠心耿耿的朝臣于何地?」

「半山公名重天下,被賈薔如此羞辱卻做到唾面自干,為的是誰?還不是為了大燕的社稷!太子怎敢輕賤?!」

被尹褚指著鼻子這一通教訓,李暄忍的極為辛苦。

不是這番話,而是尹褚中午吃的飯菜味道極重,這一會兒差點沒把他活活燻暈過去。

「舅舅,沒……沒輕賤……」

李暄暈暈乎乎的說著,還不由往後退了兩步,面容有些「驚懼」。

畢竟,太臭了……

然而這一幕落在尹後眼里,鳳眸中瞳孔猛然收縮了下。

不過又見尹褚氣的臉都青了,咬牙道︰「殿下是儲君,馬上就是一國之君,豈有往後退步之理?臣子與天子說話,從來都是遮遮掩掩雲里霧里,以求自保。

可若連我都如此遮掩,誰還能直言諫君?!難道殿下想當那等被臣子們糊弄,到了亡國時還蒙在鼓里的天子?」

尹後在鳳榻上笑了笑,道︰「五兒甚麼性子,你還不知道?且慢慢來罷。」

李暄也面色發白連連點頭道︰「極是極是,舅舅別急,慢慢來,慢慢來……您忙,先去忙罷!」

尹褚︰「……」

不過見尹後都並未挽留,便只好告退離去。

等他走後,李暄海松了口氣,雙手拼命在面前亂擺,氣急敗壞道︰「舅舅中午一定又吃韭菜炒羊腰子了!」

尹後聞言一怔,隨即才明白過來,方才李暄為何如此不濟,她忍不住素手輕揉額畔,啐笑道︰「簡直豈有此理!」

李暄重重點頭道︰「母後說的是,舅舅簡直豈有此理!燻煞兒臣!」

尹後笑了笑後,問道︰「那你舅舅方才之言,你听進去幾分?」

李暄扯了扯嘴角,搖頭道︰「還是冤枉人……」

「怎麼說?本宮怎麼听著,多少有幾分道理?」

尹後淺笑說道。

李暄搖頭道︰「母後,舅舅他們就是以己度人,終究還是看不起賈薔,以為他不是正經科甲出身的讀書人,認為他只是靠權勢才發的財。他們也不想想,天下有權勢的人多的是,有幾個能如賈薔那樣,做出那麼大的家當來?有一事母後必還不知,賈薔是以染布起家的,後來也織布。他有一種方子,革新了織染的技藝,如今一個人紡織出來的紗布,頂過去八個人還多。而他在山東那邊建的工坊里,有數以萬計的工匠在做事。若他想發財,只要將這些織染出來的布便宜賣,就能頂死天下那麼多布號,十座金山都賺出來了。可他卻對兒臣說,若那般行事,不知多少靠男耕女織過活的百姓之家都要破產。

他有的是賺銀子的法子,還需借朝廷之勢?他都是綁著手在賺錢,所以舅舅說的那些,壓根兒不成立。」

尹後輕聲道︰「五兒,你這麼不喜歡你大舅舅?」

李暄嘿的一笑,道︰「也沒說要怎樣,他畢竟是兒臣的親舅舅,軍機處內不倚重他,還能倚重誰?一個個都不將兒臣放在眼里。只是,兒臣記得原先,大舅舅是親近四哥來著……那會兒,大哥還沒被父皇徹底厭棄呢。所以兒臣覺著,便是兒臣以為天大地大,娘親舅大。可保不住人家不這樣想不是……」

尹後︰「……」

這個兒子,對他的母族舅父,意見可深了去了啊……

……

大明宮,武英殿。

西閣內,韓琮看著坐在公案後吃茶的林如海,老臉都抽抽了幾下,道︰「林相,你這氣色,倒和姜家那位老公爺有的一比了……」

听出言語中的嘲諷,林如海不怒反笑,擺手道︰「邃庵啊,老夫與趙國公比不得。那是大燕的擎天白玉柱,有他在一日,大燕則穩如泰山。老夫麼……不過求一個了卻殘生,稍享天倫罷了。」

韓琮哼了聲,道︰「若讓姜老公爺選,他巴不得用十年壽命,來換如海你這般情形。你如今是得大逍遙了,有弟子如此,姜老公爺都要倚重于你。姜家嫁一嫡女入賈家不算,多半還要往小琉球上派一支過去罷?」

這般赤果果的誅心之言,林如海竟是微笑頷首承認了,道︰「老公爺是打算派三房過去,留一火種罷。論起得罪人,老公爺和僕那弟子相比,也不遑多讓。」

李 樂呵呵笑道︰「原以為,林相是一心謀國,不謀己身……當然,謀己身也是天經地義之事,僕並無他意。」

林如海淡淡道︰「有他意也無妨。若老夫再繼續謀國下去,秉用、公瑾豈非都白死了?就當老夫和光同塵,藏愚守拙罷。」

李 ︰「……」

如海公這果真是老來回春,連言辭都如此犀利了嗎?

倒是尹褚呵呵笑了起來,道︰「看來林相,也是篤定主意,年後南下小琉球了。也好,也好。有林相這般無雙國士看著,想來寧國公再不會做出揮師北上,私兵進京勤王的唐突事來。」

林如海笑的意味深長,道︰「這還是要看,有沒有如李向那般逆王謀反。若君賢臣明,政通人和,天下無事,莫說賈薔那區區數千兵馬,便有十萬天兵天將下凡,又有何用?所以此事,在內,不在外。在自強,而不在削弱他人。天下豈有乞來的太平?」

尹褚︰「……」

韓彬笑著擺擺手,讓李 、尹褚先去忙,待二人走後,方問林如海道︰「你一個內,一個外,果真認定了小琉球自立?」

對韓彬,林如海要鄭重許多,他緩緩道︰「就眼下而言,朝廷斷無信任德林號之理。僕之意,半山公你們不妨且觀之。看看三五年內,小琉球之存在,對大燕到底是好是壞。但有一事要說在前……」

「何事?」

韓彬看著眼前這位曾經志同道合,但眼下顯然已經分道揚鑣的故人問道。

林如海道︰「這五年內,朝廷不得與德林號使絆子。半山公最好也告誡李子升和尹承願,莫要好心辦下錯事。」

韓彬面色凝重,看著林如海緩緩道︰「如海,是在警告老夫?」

林如海嘆息一聲,道︰「不是警告,是善告。半山公,到了今日之局面,半山公莫非還以為,僕一言,薔兒便恭敬領受了去?便是僕前往小琉球,雖出于孝心,實則也未與僕商議便定下的。眼下薔兒與諸公撕破臉,還只是公事之上。若叫他認為有人故意拖他後腿,包藏禍心,那就不只是公事上的撕破臉。朝廷當然不會畏懼,可為何非要急著撕破面皮,斗個兩敗俱傷?且先看三五年,到底是好是壞,難道不是更好?

而且,半山公需知,按照先前所算,明歲,也並無太大可能風調雨順,甚至可能會更惡劣。賈薔私自調兵北上進京,的確犯下大忌諱。但此後果再惡,也惡不過數以百萬計災民流離失所,餓殍千里來的強罷?

且觀之,且觀之!」

這一刻,韓彬心中長嘆戚。

與其分庭抗禮甚至還佔些許上風的林如海,何等大才,然而其心,卻不復忠于朝廷矣。

悲哉!

更讓他心中著惱的是,眼下,他也只能為林如海師徒所挾。

因為明歲之天災,的確是最險惡的一把懸梁之劍……

「也罷,且觀之。」

韓彬心中絕不相信,坐擁億兆黎庶的煌煌天朝,會為區區一豎子所制。

便再過三年,觀之何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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