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勿喚采薇冬自歸(10)

陸探微從腰間扯下一塊玉,遞給她,顏申接過來,陸探微思襯一番,又向她討回來。最後,又把玉重新遞給她。

顏申沒接,問︰「你這般來來回回地作甚?」

陸探微說︰「這塊我帶了很久,你拿去賣該是夠還賬的,但我又喜歡這玉,不想它被賣了,你留在身上。待會我叫管家陪你回去清賬。」

顏申像在風雪里走了很久,雙腳突然被熱水壺燙著的姑娘,她久久想說話,卻沒發出一個字。

她把玉裝進懷里,背過身理了表情,又一臉皮地回頭說︰「你是想娶我嗎,一塊玉可不夠。」

陸探微說︰「我不是小人,不會趁人之危。這點錢對你來說是救命稻草,對我來說,不過是一筆賬目。」

顏申說︰「那多劃走一筆也沒關系咯,我還想要個脂粉鋪子。」

陸探微回︰「隨你便。」

顏申說︰「我以前听聞你不近,但現在覺著這背後怕不簡單。你若想要一個女子,該是萬分容易才是。」

陸探微和世界上所有男子一樣,都有一種孔雀般的驕傲,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苦追愛而不得的人。但他也不虛偽,沒必要裝出經歷豐富,嘗遍朱唇的模樣,于是他只剩沉默。

顏申又說︰「大丈夫坦坦蕩蕩,有什麼不敢說的。多情也好,無情也罷,都不是罪過。」

陸探微回︰「我只喜歡過一個女子。」

顏申問︰「哦,她是怎樣的人?」

陸探微說︰「她很美,和別人都不一樣。」

顏申說︰「我听聞京城華國公家的小姐儀容姿態可謂一絕,和她比呢,誰更美一些?」

陸探微說︰「華琤嫟空有一張皮,比不了。」

顏申說︰「怎麼會,華小姐的賢良天下皆知,不是每月都接濟窮人,進寺廟祈福嗎?」

陸探微說︰「自己是只大臭蟲背後的污糟袋,把天下金銀拼命朝里兜,隨手散出來漏牙縫的一點兩點,就能贏得賢良的美名,其實她的損失,比你往狐狸上拔下一根毛還少。」

顏申追問︰「那你喜歡的女子,是什麼樣的?」

陸探微說︰「生在土里,心在天庭,骨頭硬,念頭奇,全身哪哪都晶瑩。」

顏申露出羨慕,說︰「那你們為何沒繼續?」

陸探微回︰「愛一個人,一定要相守嗎?」

顏申說︰「不是,不過,大部分人愛別人,只是為了愛自己。」

陸探微說︰「我也一樣。」

顏申拿了個水果吃,又說︰「你不一樣。我看過你的畫,你若愛一個人,定是會忘我的。」

陸探微問︰「你如何斷定?」

顏申說︰「你畫的《十六初霽萬獸食》,左邊盡頭有只鹿,趴在河邊喝水。」

陸探微問︰「那又如何?」

顏申說︰「畫的另一頭有只老虎在朝右走,你右邊的草有塊畫得很軟,比起別的明顯陷下去了,我猜那有什麼能吸引老虎的東西。」

陸探微沉默。

顏申說︰「你不說,我就瞎猜一波咯。估模你的筆向,你該是站在右邊作的畫。那邊好好的草莫名塌了一塊,你又站在不遠處,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沒被老虎吃了,但我覺著,你是因為愛那鹿,所以在畫不到的地方,故意丟了塊生肉,拿來喂老虎。」

陸探微問︰「那畫上那麼多動物,你憑何斷定我愛鹿?」

顏申回︰「光不一樣。鹿身上的光,下筆的時候一定是綿的,所以畫出來,才足夠柔。現在我問問你好了,你是用了什麼辦法,能離虎豹那麼近,不被吃掉的。」

陸探微說︰「什麼辦法也沒用。它們天生與我親近,自小就是如此。」

顏申嘆氣︰「你果然是被神眷顧的孩子,實現了幾乎所有人在新年祈福時許的願望。不過這樣一來,你倒不一定會愛得奮不顧身了。」

陸探微說︰「因為我不笨。」

顏申笑了,略帶諷意︰「不敢就不敢,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作甚。」

陸探微說︰「我有何不敢的?金銀,房舍,名譽,才氣,恩寵,眾人的艷羨追捧,我應有盡有。」

顏申說︰「那又怎樣?」

陸探微回︰「我很富有,我不害怕風暴的來臨,因為我擁有足夠結實的航船,上面運滿了裝各類古玩的寶箱。」

顏申說︰「你真幼稚。」

陸探微說︰「你才幼稚。」

顏申說︰「愛情賭上的不只是身家財富,不只是名聲地位,就像航行不只要憑海浪和天氣,就像科舉不只要憑人脈和運氣,就像棉被不只要價錢實惠,就像賞花不只要一群能吹捧的嘴巴。愛情要的是付出,投入,甚至是犧牲。它是兩個人之間的一場豪賭,拋開外在,還在賭兩個人的勇氣、耐心,體貼、聰明。一個人若真嘗過愛的滋味,是不會因為別的東西放棄愛的,他若要放棄,說的無論是什麼托詞,哪怕描繪得比無父無母的乞丐還要悲慘,比皇後頭上的鳳冠還要繁美,比日日吃的米飯還要普遍,比祭祀巫婆說的故事還聳人听聞。在我看來,通通是泥里禁不得踩的落花,是掩藏邪惡燃燒的火盆上罩的漏風鐵網,是咽不下去的瓜子殼,是桃核里面的白絲種,撥開一層又一層,還是苦的。」

陸探微回︰「你到底要說什麼?」

顏申說︰「我就是想告訴你,陸探微,你畫技再精妙絕倫,在愛情這件事上,不過是張沒有顏色的白紙罷了。已經愛上了別人,又不想承認自己不具備愛人的品格和能力,于是就說自己不想要,就翻遍全天下的書來給自己找借口言說分離。這太虛假。」

陸探微說︰「她不愛我,你滿意了?」

顏申回︰「從沒愛過嗎?」

陸探微說︰「從沒有,甚至厭惡。」

顏申回︰「那你該慶幸,這比愛了再被拋棄來得好很多。」

陸探微說︰「可我忘不了她。醒著想她,夢中想她,畫畫時想她,吃飯時也想她。」

顏申說︰「那又如何?」

陸探微問︰「你真的愛過別人嗎?」

顏申說︰「你再愛她,不是依然能活著嗎。況且,等你遇到了下一個愛的人,這些東西就會像煤灰一樣,掃帚一撈,一把就都沒了。」

陸探微說︰「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愛上別人,如果會,她何時才會來。」

顏申說︰「緣分豈是你我能看破的,你有權有勢,倒是不妨去找洱軾算上一算。」

陸探微說︰「我想喜歡另一個人,你出現了,我們算有緣分嗎。」

顏申的心被人拿小球砸了一下。

陸探微又說︰「你被人拋棄,家道中落,我恰出現,我們有緣分嗎。」

顏申的心又被砸了一下。

陸探微說︰「我以前不喜歡看女子笑,但喜歡她的笑臉。我以前最見不得女子揣著淚騙人,但我不討厭你哭。這又算什麼。」

顏申的心再禁不得被多砸一次。

陸探微說︰「我是張白紙,但我盼望多彩的顏色。你叫顏申。顏申,你是我的顏色嗎?」

顏申記得自己答︰「我不喜歡黑色灰色,在我這,顏色都亮得很,你不要受不住。」

陸探微笑著問︰「愛是種什麼感覺。」

顏申回︰「現在,我與你。」

陸探微說︰「我感覺不到。」

顏申握住他的手,說︰「別說話,看著我的眼楮。」

時間敲過一刻,顏申主動探過身,親了陸探微的眼皮。

陸探微感到癢,輕輕閉了眼楮。

顏申告訴他,記住剛才,然後,明早去找她喝茶。

等顏申走後,陸探微看著張僧繇的畫,那個空椅上,女子的模樣換了嗎?

第二天,陸探微和顏申一起吃茶賞畫。

第三天,他們逛完了納州最繁華的長街。

第四天,顏申送了陸探微一條絡子。

第五天,在灑落的雪里,他們相擁著親吻。

第六天,顏申開始準備行李,打算和陸探微回京。

第七天,從早到晚,陸探微都沒有出過房門,在專心地作一副畫。

他的畫,腳力是遠比人強的。他人才剛到鄰著納州的皖州,畫已經傳到京城了。

阿舒從街邊買了色最正的一副臨摹品,帶回府給項葉看。項葉和董又坐在一塊吃茶點,畫一打開,驚世暇麗的美。

上面的女子是溫清。

項葉看著沒寄出去的書信,和董說︰「倒是省了累馬的力,采薇無需喚,冬盡自會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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