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勿喚采薇冬自歸(7)

他蓄力的腳沒踢出去,叫被挑出的五個姑娘候著,喚僕人把她綁在柱子上,又打發人去後院,叫嬤嬤來。他坐在堂上喝茶,剛剛抓這黃衣女的下人才從外頭回來,弓著腰和他稟報,這黃衣女的家世。

地方官打發人下去,等嬤嬤一到,就吩咐她,狠狠地把人扭一頓,但要痛得不留痕。

嬤嬤領會了意思,帶著幾個女僕上工具、上手,一時間,堂前都靜了,只听得見黃衣女淒厲的叫聲。

地方官把嘴里的茶葉啐出來,走到柱子前,看著滿頭大汗的黃衣女,說︰「顏申,你爹再寵你,你也不過就算個野叢里的彩尾巴雞,別說他現在負債累累,就算是你家最輝煌的時候,在今兒個這位面前,那都是提都不配提的。本大人不管你是為了榮華富貴,還是仰慕仙班之後,你都給我記住了,過頭的心思,嘖,一點都別有。大人現在好這胃口,寵你兩日玩玩,有性子點,不見得壞,但你記住了,他是仙人轉世,再怎麼鬧,身子是你半點都傷不得的,那雙手,你更是最好連多踫一下的心思,都不要有。」

地方官吩咐人把她松開,又說︰「你若是听懂了,自己過去,拉一個姑娘出來,替她。要是不懂,滾回去找你爹爹,本官念著他以前為子民施粥布衣,就不計較了,你犯上的罪過。」

顏申咬著恨的眼,扶著柱,一步步地挪到五個姑娘跟前,毫不猶豫地拖出最漂亮的那個,推倒在地上,自己站了進去,又和地方官說︰「我要沐浴,還要妝發。」

地方官拍拍手,讓人給她安排。

陸探微自回來,就一直心煩。

恨透了自己何必一時慪氣,學張僧繇四處留情。人本來是要遇的,一個溫清而已,沒了就沒了,憑什令他這般改模換樣,作成自己以前根本瞧不上的樣子。

但命令又已經下出去,這般回撤,也是煩心。他坐左坐右,平躺起立,都煩得很。

腦子也亂呼呼的,整個兒都在繞著個溫清轉。一會兒這,一會兒那,最夸張也最難通的一點是,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麼一眼就對上了,怎麼一會兒就動心了,就算她溫清覺悟再高,品性再獨特,講話再討人歡喜,那又怎樣,何至于一眼一夜一月一年。

他以前從不讀濫俗的話本,現在偏偏記起來了董幼年和他們吹噓時常提起的一個話本人物︰

他姓許名槳,前半生考科舉不得志,一再落榜,正是心灰意冷時,偏遇崔家二小姐,崔家二小姐剛被人休棄,心死如火燒荒原,全全空無。兩人相遇柳堤邊,許槳念詩,崔小姐橋上听見,追著他小聲復念,恰好,復念的那句,是許槳最得意卻從未有人讀懂的,遭他一听見,忙隔著厚橋墩,在下張望,大聲追問︰「你為何單念此句?」

崔小姐驚得帕子一落,剛好掉在他的船頭,崔小姐亦不知下是何許人,帶著戒備,答得赤誠︰「方才一听你念,就覺得這句最好。」

許槳在下,一連復問,崔小姐站在橋邊,悉悉數答。天近遲暮,崔小姐趕著回家,許槳不願她就此離開,不加顧慮地問︰「你可許了人家?」

崔小姐莫名被嚇,這人生得好加奇怪無禮,想直白地喝退他︰「與你何干?」

許槳答得真心︰「若是許了,我便去你家拜訪,和你的夫君作結拜兄弟。若是沒許,那不如,我來娶你。」

崔小姐听完震驚,只覺此人孟浪,想趕快把帕子討回來,歸家去。

許槳以為崔小姐是看不上他兩袖清風,小小一船。把帕子一扔,就丟了湖里。

崔小姐見著了,自是生氣,許槳不理她,繼續影子照湖思人生。這廂又開始自問許多難題。崔小姐也有趣,罵了半會兒見沒聲,也沒走。這會子听見他又問,就跟著答起來。一答,就是天意。恰恰鞭闢入里,答進了許槳的心。許槳忘了方才的事情,一心又撲進各式難題。崔小姐答累了,後來直接坐在橋上,和他前言搭後語。

入夜了,許槳反應過來,自襯無禮,答應會新送崔小姐一條帕子,崔小姐被他一打斷,才恍然門禁都要過了,自己剛被休棄,晚歸不知道又要鬧多少閑言。約了時間,便匆匆返家。

許槳買了新帕,第二日在河邊等她。崔小姐一到,橋中央就放著個木盒子,盒子里頭裝著塊新帕子。她見著了有些開心,兩人又是暢聊。

許槳很想娶她,說不上為啥,也許就因為她復念的一句話,縱然,他都沒有正眼看見過,她長什麼樣子。男本,女本慕強。他自小從沒動過訂親的心思,但美女也見過不少。他本以為,自己會按著喜歡的模樣,未來抬一個進府做媳婦,倒沒想到,就因為一句詩,把心丟了。

到了第四天,許槳實在心癢,覺得這幾日太過快樂,又憂心這種快樂持不長久。越想越折磨,寤寐思服,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他為他們的相遇寫了首詩,第二天打算給崔小姐看看,順便試探她的意思。他寫得婉轉,並不明顯。崔小姐听完了,和平常一樣,選了自己喜好的詩句,也舒舒地說了看法。許槳站在船上,忽地覺著風有些冷。他知道自己不該責怪她不明白,世上哪有一句話不說,就要來的明白。他盼望太多了,所以失望來得太快。「青衣扇面黯三江」,他也即將,要去三江畔念書了。他不想再等,直白地發問︰「我娶你可好?」

崔小姐一怔,覺著許槳雖然能搭話,但什麼都還看不清,怎敢動心,她不願意再受傷了。

誰料,許槳忽地開始自報家門,列明事跡。又從下頭忽地丟上來個袋子,里頭裝滿了崔小姐最愛吃的東街棗。

崔小姐心下感動,至今從未有人,為她願意起大早,去排棗。

她沒有一語回絕,和他說,再相處看看。

後來,兩人互表了心意。在夜間風沒那麼涼的時候,定下「君子之約」,說不會主動睜眼,看對方的臉。只等提親那天。

許槳坐在船中,和她一字一句地解,從前那首給她寫的詩。

崔小姐坐在橋上,听完了,和許槳說︰「你有時太過孩子氣,實該沉穩些。」

許槳心涼了半截,但依舊應著話聊了下去。

故事結束在三月,月亮一連朦朧的兩個夜晚。崔小姐越發厭煩,許槳每夜對世事的悟問,還有對她的各種追問,她有她的考量,也有她不願意講的過往。但他對她的一切都太好奇了,問得太急,又問得太緊。他對她的期望太大了,大到她感到自己無形背上了厚厚的情感包袱,答不好,好像不行。這一切深深地擾了她平日做事的心情,有天她朝他提起,他被凶得莫名。許槳自感悲哀,他從來直白,有何講何,若所言有誤,也會與她道歉,怎麼女人脾氣來得如此莫名。他說︰「你既不願嫁,那我不強求。」

崔小姐默默地回家去,許槳自感情緒失控,去她家敲門,兩人真正見面。

崔小姐說︰「你回去吧。」許槳說︰「朝令夕改,為何?」崔小姐說︰「我每日要教孩子學功課,要習如何織錦,要努力學得以後能養活自己的本領。靠旁人是靠不住的,你也一樣。」許槳說︰「你學你的,與我何干?」崔小姐說︰「你礙著我了。」許槳問︰「在你那里,我算得何?」崔小姐說︰「不及秀錦,不及功課,不及本領,僅此而已。」許槳走了。

董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說︰「這故事寫得妙,好讀。」

他記得當時小郡主也在,就問她︰「董姐姐,這故事哪里好了,男的蠢,女的煩。」

董回︰「妙就妙在,蠢的遇上煩的,要是蠢的遇上蠢的或者聰明的,故事要麼太美,要麼太壞。煩的遇著強的或者聰明的,故事俗氣了。」

陸探微如今想起來,感覺這俗戲本,能火遍大京城,還是有幾分路數。

他就像那許槳一樣,人家為「一句詩」痴魔,他為「一眼」降世。他想,自己若是聰明,就該學習那書生的教訓,好好忘了溫清。但他要是能忘了,又怎麼會突然想起來這個故事,怎麼會唾罵那個笨書生。

地方官帶著人到了,在外頭候著求見。

陸探微一茬楞,想︰人的心,真的不會變嗎。愛,又是什麼。

他喚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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