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勿喚采薇冬自歸(5)

鐘毅找到簡雲楟的時候,實在沒想明白,這麼冷的天,他是怎麼能在這地方坐上一夜的。

鐘毅還沒靠近,簡雲楟就喚他︰「鐘毅,你看,天快亮了,路上還是沒有馬。」

鐘毅腳步一頓,到他旁邊坐下,看著山下的路,夜茫茫,靜悄悄,孤魂不見,听不著風,就是瑟得慌。

他問︰「你躲了一夜,我把他們搪塞過去了。這是在等什麼,難道軍情有變?」

簡雲楟回︰「他們練得怎麼樣了?」

鐘毅答︰「一切準備就緒,只待你下令。」

簡雲楟問︰「鐘毅,他們會死嗎?」

鐘毅一愣,目光放遠,聲音低了些︰「也許會的。」

簡雲楟又問︰「我們能阻止嗎?」

鐘毅回︰「能,只要我們部署得當,一定能把損失降到最小。」

簡雲楟說︰「是啊,沒有不流血,就能贏的仗。」

鐘毅被風打得一抖,看了他兩眼,拍拍他肩膀,說︰「回去吧,拖長了,軍心惶惶。」

簡雲楟說︰「我在等四匹馬,車上有很多封信。」

鐘毅一思襯,抽了大半實地問︰「京城,有事發生?」

簡雲楟直接地回︰「我在等項葉的信。」

鐘毅下意識緊張起來︰「她出事了?」

簡雲楟說︰「沒有。」

鐘毅心卸下來,意識到自己失態,看見簡雲楟連回頭的意思都沒有,他沒再找補,多說多錯。

他沉默地起身,和簡雲楟說︰「最多再拖一天了,要是等到夕飧,馬還沒來,就先回來吧。」

簡雲楟沒有應答,鐘毅看著他嘆氣,終究沒有再說話。

鐘毅走遠了,退到遠邊的樹林里隱著,打算陪簡雲楟等到天亮。

他心愛的姑娘,不會給他寫信,可他起碼,能看著別人收她的信,幸運的話,興許能了知一二遠方的消息。

他崇敬的將領,果敢如其,巴巴地拋掉一軍,眨著眼楮坐到天明。

那他,自私地陪一場,有何不行?

烈陽是討人眉頭嫌的。遇著了它,眼眉總是伸不直的,今天卻打了意外。

簡雲楟听得到,鐘毅一直到天大亮,才走。可他不想管,他只想等一駕馬車,騰騰地打飛黃沙,奔他而來。

而現在,他等到了。他用最快的速度下山,頂著最熱的陽飛奔,攔住車夫時,汗已把他的背佔濕,粘膩使他喪失氣華,只有一雙眼,透著渴望。

他攔下車夫,拿出令牌,交接手續。然後翻車而上,把他分出來的包袱,拿了過來,催車夫繼續趕路,自己坐在路邊,躁而輕地打開。

先掉出來的,是皇後的家書,再來是沉家公子送的雕刻小印,最後,才是她的一沓信。

簡雲楟翻開最上面的那封,信是這樣寫的︰「紅酥油,炒肉是最香的。京城里,沒有一家比東邊街尾的那家好,你知道嗎,他家剛生了個小寶寶,討人愛得緊。我送了一條小青帶給他,倆人都樂呵呵的。現在開始糊窗紙了,白白的一罩上,葉子抵不住風,被卷得搖搖跳跳。有一天早看著了,我忽然就想,如果我是那其中的一片葉子,你該是窗紙,總是,想朝你靠的。那誰是風呢,這促我們濃秋的,該是東街尾剛生的小寶寶,煉紅酥油的阿大,賣燒肉餅的賈三,煮餛飩的大婆,剪窗紙的豆蔻,踢皮球的小兒……我想,請他們所有人,看我們飛舞,謝謝他們給的無名風,你說好不好?」

簡雲楟寫信給她的時候,沒有哭,山上吹了一夜的風,沒有哭,剛剛他狂奔,打開了讀,也沒打算哭。他開始想等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種力量,一個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而現在,他不僅有了理由,不僅有了力量,還有了答案。

他抬頭望著天,任眼淚淌,想︰「老天總歸待我不薄。」

溫清跪在貴妃的殿前,已經兩個時辰了。

貴妃半躺在簾子後,抱著暖手爐,也許睡著了,以至于兩個時辰過去,都一言不發。

溫清亦從未張過口,從被壓著跪下來的那刻起,她就不把她當她。她本以為,還有更嚴厲的罰法。

貴妃終于懶洋洋地開口︰「腰再挺下去,就要廢了。」

溫清還不說話。

貴妃睜開眼楮,說︰「你眼楮真傲,汪學士把你心性教得很好。」

溫清依舊沉默。

貴妃輕笑一聲,說︰「可他有一點不好,沒教你什麼該要,什麼不該要。」

貴妃像是不在意她答不答了,又說︰「我並非不通情達理,念著你的門楣和項葉的關系,你這心性,雖硬了點,總歸不壞。哎,探微那孩子,頭一次對姑娘有了心思,我抬你做個妾,別再貪心,謝恩走吧。」

溫清沒有謝恩,只是行禮,禮畢,她顫巍著站起來,挺腰,說︰「陸探微再天才,再顯赫,我不喜歡,又算的何?」

貴妃盯著她,說︰「你知道,你方才冒犯的是誰嗎?」

溫清說︰「縴筆小憩殺百花,十三高名動天下。轉世仙位又如何,不戀飛天恨蒹葭。」

貴妃問︰「你不怕死嗎?」

溫清說︰「我能走了嗎?」

貴妃想到她自己,二十年前,她沒有溫清那樣勇敢,二十年後,她又沒有皇後那麼仁慈。在那一刻,她想毀了溫清,讓人折斷她永遠挺直的腰。忽地,她又想起了金謝的詩︰

「女兒嬌,女兒嬌,頭朝紅雲靠。不討姑娘香帕,只把男兒拋。

莫停船,莫停船,酒借還未還。粗擬找補己袍,饋聊勇女刁。」

貴妃沒有叫住溫清,任她抖著腿,蹭著地,向外跑。

夜間,溫清躺在藏書閣的榻上,給腿敷藥。

她跪了兩個時辰的膝,已經不听使喚,撐不到她走遠路回家去了。

兩兄弟還在門外守著,時不時打打盹。溫清點著小燈,自己療傷。

那本畫集她沒動過,等呈上去,皇帝看完了,又送了回來,放在離她不遠的架上。

她忽地有些氣,想把那畫找出來撕了,就從榻上歪下來,扯亂了平時在乎得很的書序,把那本畫集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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