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朝奔酒肆暮盼家(2)

她說︰「畫技再高超,出的作品再動人,也蓋不住他的庸常和蠢笨,傲慢與冷漠。畫畫和寫詩,從這方面來說是一樣的。單看畫、看詩看出來的,遠遠不夠,定要結合著人去讀畫讀詩,才別出真的美和滋味。」

項葉說︰「可如今,文人大家都提倡的新風俗,是專看文本專品畫,不說作者不說人。」

溫清看她一眼,說︰「那是因為他們知道,如今妖魔橫行,百姓群雞,本就沒幾個禁得住看的人物,縱然有一二個,也耐不住被他們拉出來廣場示眾,被千萬張嘴指教仁義道德。」

項葉不同意,秀眉微蹙,打算和她辯一辯︰「可寫文章講究技法布局、政史思想和美的意境。畫畫求新,左右也褪不開相似的理。文章用筆,畫畫用色而已。如此一來,無論多天才的人,都得學習技法。而反過來說,無論多平庸的人,只要掌握熟了規律,自然也可通過勤奮好學,吐出好作品。人們不再一味愚昧、瘋狂地追捧天才,而是給更多平常的百姓人家跳躍、用力活的空間,這對整個國家來說,難道不是一件幸事?」

溫清也認真起來,她回︰「可我以為的國家之幸,不止是要擺月兌這一點被構建起的神塔而已。承認天才,而不過分地追捧天才;不愛技匠,也留存一點善念贊他努力。這不是很好嗎?更何況,天才本就沒任何了不起的。什麼叫天才,是比別人年輕幾歲,就輕易繡手山河的人,可他天才的地方在哪,在畫出人難畫,抓住人難捉。感情思想不見得超乎所以然,但技法鋪陳一定是驚艷萬家。我從沒見過哪個討我歡心的聖人是天才,因為要思想,注定就成不了天才。天才一直是個帶著糊涂的怪論,早成之人若無造就之勢,萬容不得長久。所以什麼人才要來羨慕他們?不過是妄想不勞而獲,貪名求利之輩,亦或不愛思考的老實人罷了。所有人固然都必學習技法,都必順著皇帝的意思去馴養萬民、歌功頌德,都不得不畫人最愛看的東西。可我一直以為,真正使一個人月兌穎而出的,不是他的技法,而是融入了他整個人的思想之後,釀出的佳品。」

項葉沉思一會兒,又說︰「可思想這東西不是空的,它必得要承著些什麼,才體現得出來。況且,人世間很多宏大的主題,如忠和義、禮和信,孝和智,愛和善,還有美,它們本就是萬年不變的東西,不通過文法、篇幅的更替來傳遞,不就不用寫了嗎?一直按著開始人的規矩講話,再奮力寫個千百年,不也是永遠寫不過人家的嗎?」

溫清淡淡地抿笑,說︰「這一直是我覺得最悲哀的地方,也是浪漫能存活的地方。你說的沒錯,最開始的時候,人和人為了能溝通,定了很多的規矩,後來,為了準確地傳達自己的想法,他們定出更多的規矩。再後來,他們為了不讓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意思,繼續設下新規,為了能讓想看懂的人看懂,他們跟著造作。在這其中,總有人想讓大家都看懂,總有人想讓別人看不懂。懂與不懂,有時候還決定了成與不成。在這兒,就分出了很多的派別。可顯而易見,我絕對屬于不愛矯飾的直白派。我討厭朝廷教統的爛規,我不屑他們框定的審美,他們總妄想規束很多作品起來,自顧自地娛樂麻醉,稱自己天下第一。在我看來,還不如東街頭小孩隨口哼的不成調童謠可貴。有的人為了能更好地傳達他的意思,動用一些手法和規矩,我全能理解,因為口述的難就難在這,這是語言的問題。但要是他寫盡了只為繁復精美,空朽無味。」

項葉眼里頭空空的,顯然需要一點時間來回神,她怕是都忘了這是在皇宮,可門口偷听的兩大憨沒忘,前頭听見他們的溫姐姐這麼講,嚇得忙別開目光,四處望望有沒有人來,這會兒子該下朝了,誰要是過來听見,溫姐姐定是要被罰的。

過了一小會兒,項葉像是通了一點兒,又說她︰「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了,可這跟浪漫又有什麼關系?」

溫清俏俏的,說︰「浪漫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有意義的樂的美。這意義多半和傳統的不沾半點邊,有時候叛離開那些反會更美。浪漫在這些地方存活,是因為你通過既有的這些定式,很難確切地傳達好自己,語言被場合限制,被人物勾畫,書字被人群框架,更不要說其他。可浪漫關于感受,只是一種感受,這種感受是自由的,它可以讓你產生超越時空的觸動,這在冰冷規矩中異常珍貴。第二點是,越被約死的地方,越會有浪漫,小大之分而已。我不知道那些死板的想規整一切的人明不明白,浪漫要是有天消失,美感若是都被刻板化,他們崇愛的那些規矩和技法,就會一文不值,還跟這兒像傻子一樣的佔領高地,互相嚎叫,瘋狂打壓。」

項葉笑出聲來,和她講︰「那你要的思想,如何算有和無?人和人的感受差別那麼大,普世的情緒沒有幾種,想擊中一個人簡單,貫穿一群人很難。」

溫清說︰「這涉及到怎麼看世界上來了,可不是個小問題。」

項葉拽她袖子,說︰「那不行,你把我帶起來了,總要和我講清楚,這飄飄的算個什麼?」

溫清任她扯著,雙目放遠,似在思考,她周身都靜下來,發絲都不帶一點兒亂蹦,她講︰「這一個問題,我也一直在想。如果你現在必要我說一個,我可以告訴你,有一種思想在我這里會高過別的,就是反叛。這種反叛包括對人間邪惡、不公、骯髒,愚昧,混亂的反叛,也包括對所有既定的看似毫無破綻的規矩、制度,思想高地的反叛。在我看來,一個好的國家,就是永遠有人在為少數人說話,永遠有人在堅持真善美,永遠有人在不休地為更好搏斗。永遠有人,能容得下這些人。」

項葉覺得她又在發光。

如果華琤嫟是人間富貴花,是沒有絕世相貌卻最盛的華,是人見人羨的典雅。那溫清就是擁有絕世容貌的天生美人,她身材不謹,多數人瞧不見她,但少數人但凡真見過她本貌,就忘不掉她。她是會扎進心根里的女人,是一扎進去,任別人怎麼撼,都撼不動的瓦。眼里姿容一絕世,模糊形相對岸她。

項葉為她加水,雖然水早涼了,兩人喝得還是歡快。差不多到她該出宮的時候了,可在她走之前,不知道怎的,她還是想問︰「溫溫,那你不喜歡陸探微,是因為他反叛的少,畫畫多景多花鳥嗎?」

溫清搖搖頭,說︰「多景多花鳥不是不好,可能是反拿寂寥做抵抗。從前我不看他的畫,不是因為討厭他,而是我本身就沒那麼愛畫。現在我不喜歡他,也不是因為他的畫,我既沒見過,也不了解他,如何做評判?我討厭他,只是因為他和別人一樣,擁護著個流俗的審美。」

項葉問︰「何解?」

溫清說︰「相美不及心美,心美懶論形美。」

項葉忙打住她︰「哪個心,哪個行?」

溫清看著她笑,說︰「怪我,該這麼說。長得好看的不如心靈美的,心靈要是足夠美了,根本就懶得在乎形體如何。」

項葉點頭,說︰「是這個理。」

溫清繼續講︰「人若有了這個判斷,便是剝離得開表,而抓得住內在的實。可顯而易見,陸探微沒有。」

項葉疑惑,說︰「我認識他很久,他從不愛美人小姐。」

溫清說︰「不愛美人,只能說他不困于標志美色,不代表他的審美不畸形。我不知道最早是哪個皇帝愛縴腰柳條身,以致天下人漸漸都愛條板。如今更是攀比條板賽條板,以此規定美。這是他們的審美,卻不該是智者的。小時候趙太醫帶過我兩個月,我跟著他也算知道了不少人體的保養之法,太臃腫的身材易病,太瘦弱的身材易折。可人各有各的情況,小病不死人。活在世上,一輩子還講究快活二字,正正常常的康健,不瘦弱得隨風飄搖,哪里有半點不好。縱如我這般,天生的沒勻稱,又如何就不美?那丫頭忠心護主小半輩子,體貼入微,把她家小姐放在心坎里疼,那小姐不是個人樣,把人打發了。他陸探微也沒兩差,說人家進畫壞了美感,我卻不知,這世間還有真善的靈魂會敗壞污糟的份兒。」

項葉笑了,可算找著癥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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