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乘黃潛蛟斗星換(3)

小時候,姥姥把她愛護的很好,和她一起玩的人也淳樸善良,幾乎從未有人主動提起她的爹娘。她後來自己讀書,看到書里別家孩子都被爹娘管著,有爹娘愛護,她便跑去問姥姥︰「姥姥,我娘死了,可我爹呢,他不管我,是因為不想要我嗎?」

她記得,姥姥和她說︰「不是,葉葉這麼討人喜歡,你爹爹不舍得不要的。」

她又問︰「那他為什麼不來看我?」

姥姥說︰「葉葉,你爹爹呢,是個比別人稍微好一點兒的普通人。但既然是普通人,就會有自己過不去的坎,辦不好的事,我們要給他一些時間,讓他做足準備,再來見葉葉。」

項葉記得,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問姥姥。同一年,她還是沒見到父親,卻見到了哥哥。

後來,她剛被接回京城,父親為了和她親近,盡全力地給她寵愛,沒打量好尺度,做了好幾件荒唐事。

那會兒,岩絕還不清楚她到底喜歡什麼,只知道她愛新奇的玩意兒,于是大張旗鼓地四處搜羅寶貝送她,連續數日,珍寶如流水絡繹不絕地抬進她房里,又被幾乎全數地抬出。因這張揚的作風,連續幾日,岩家都被人上疏彈劾。

其中最夸張的一次,當數岩絕給項葉造的那匹木狐,木狐用料精貴、面滑澤亮不說,因是冬日,岩絕怕冷到項葉,專門找人尋了九尾狐的毛皮,扒了貼在上頭,鋪了個通體柔軟。

流月瞧見了,不禁出聲嘲諷︰「一個玩騎之物,也配如此鋪張。」

與這木狐一同送的,是一盆「 咚花」。這「 咚花」的片,皆是金玉,金玉上又瓖滿異寶,一踫,花片撞到一起,只听得見「 咚」聲。

葉是木雕出來的,用魚鰾膠粘在枝上,整個兒勝在一呆艷。

憑著這兩大奢靡俗物,岩絕被上的折子,堆滿了御書房的一角。皇帝雖未明著處罰,卻還是趁著休沐,帶了幾個大臣,來岩絕府中做客。

還未到飯點,皇帝品完了岩絕的藏畫,便叫岩頂帶路,要來看看他的寶貝妹妹。

岩絕推月兌不開,只好帶著皇帝和幾個大臣往女兒的院子走。

項葉早得了消息,穿戴整齊,自個兒在房里躲著玩。

從皇帝進府開始,她就一直騎在木狐上搖,任誰叫也不下來。

皇帝到了她的院子,兩大步邁進來,教養嬤嬤還沒來得及抱她下來行禮,就被皇帝喝止住。

冬日天寒,項葉被塞著穿了許多衣服,小小的身子腫著,隔著厚松的棉花,整個壓木狐上,晃得得力。

皇帝走到她面前,彎下腰,微笑著問她︰「項葉,好玩嗎?」

身後的大臣們面面相覷,岩絕也緊皺著眉頭,卻沒有人敢搭話。

項葉一下抱住了狐頭,穩住木騎,仰起頭甜甜一笑道︰「稟皇上,其實有點兒辛苦。」

皇帝直起身,影子壓過來,把項葉罩得完全,他說︰「苦在何處?」

項葉用兩只小手撐著,從木狐上跳下來,雙腿一直跨坐著,都酸軟了,落地那會兒,她身影明顯不穩地晃了一下,皇帝視而不見,她忍著酸軟,跪下說︰「阿舒,把‘ 咚花’抬出來。」

皇帝沒有動,跟在他身後的太監上前一步,叫項葉平身。

阿舒、蕪芮,嬤嬤三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花從屋里抬出來,輕輕地放在項葉和皇帝中間,經項葉指示,三人又頂著汗,把花抬得離項葉近了許多。

花一落地,項葉飛快地伸手過去,一下一下地大力拽葉子,她手上被木頭楞出幾道紅痕,隨著她大力地扯拽,整盆花都難耐地搖晃起來,似被風雨侵襲。等她拽下三片來,「 咚花」已被「風雨」摧殘得凌亂,金玉片掉了好多,玉摔下來,在地上碎開,整個兒都失了媚態,像被拋棄在雨泥地里的散發婦女。

項葉轉回身,左手捏著三片木葉子,右手一把撕開鋪在木騎上的狐皮,趁著魚鰾膠的黏性,分間隔地規整把木葉子粘在狐背上,做成「角」狀。

岩頂在妹妹扯葉子的時候,就已站不住了,想沖過去,卻被岩絕一把攔住,沖他搖頭。

項葉做完這一切,才招呼丫鬟們把地上掃干淨。

皇帝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他問︰「你在做什麼?」

項葉跪下,聲音女乃綿地說︰「陛下,您方才問我苦在何處,實則苦在我年幼無知,見識淺薄,雖有為陛下馴養神獸之心,但在此過程中,卻還是惹出了許多麻煩。遠古便有傳說,乘黃獸居白民國,其狀如狐,背上有角,乘之者,可長壽至兩千歲。傳說雖不可盡信,但臣女的恭祝之心赤誠,今日為陛下獻上乘黃獸一匹,願陛下仙福同享,壽與天齊。」

皇帝听完,眼神暗了些,過了一會兒,他親自扶她起身,說︰「你母親生了個好女兒,你姥姥把你養得也好。」

他吩咐太監好生把「乘黃獸」抬走,又模模項葉的頭,叫她以後好好念書,之後,就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了項葉的院子。

晚膳過後,皇帝便回宮去了,什麼事也沒發生。

岩絕把項葉喊來後院的亭子,打算和她聊聊。

他年過四十,在官場拼斗半生,自項葉的母親「項問」死後,若說他還有什麼所求,就是希望,能看到項葉長大成人,選一條自己喜歡的路,過自己喜歡的一生。

項問不愛計較,名字隨誰姓也並不在乎。但她懷項葉時實在太苦,所以岩絕一早就決定好了,第二個孩子跟著她姓。

他至今都記得,項問懷二胎時,他們正在奔波逃亡。一路上,吃也不好,睡也不好,可她很堅強,一天撐著吐幾次,也要把吃的塞下去。

項葉的名字,是她母親取的。

岩絕記得,當時她說︰「我從小到大,最喜歡樹,她是我千辛萬苦才保住的孩子,比世間萬事都要珍貴。叫她項葉好了。岩絕,我希望,她這一生,能永保長青的鮮活,力護一脈的簡單。」

在項問死後的幾年里,岩絕因為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也無心管別的東西。他一心只想在朝堂上站穩腳跟,為她報仇。

後來,仇雖報了,名利也皆收,可他卻又覺得,什麼都空無了。他像是沒被籠子關住的飛鳥,只差一個展翅,又像是無腳的爬蟲,一息癱軟地賴著土地。若說什麼是困他的頸圈,拽他入地的長繩,就該是他的兩個孩子。

他求的其實並不多,但至少,要看他們長大,看著他們過上一個自己選擇的人生。岩絕從不擔心,他們稀奇古怪,只怕他們品性不好,一生不快。他用盡力氣地點燃自己,以熄滅兜底,再挺著,只為等兩場綻放。

想得雖周全了,一步一步做起來,卻並不容易。

他七年都沒管過項葉,內心覺得很愧疚。他深知京城處處豺狼虎豹,想護住她,立威是必須的。他故作張揚地四處尋寶,除了討她歡心,也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對這個女兒的在意分毫不假。他有時甚至糊涂地希望她能蠢笨、不知世事,這樣,別人的眼楮也能少落在她身上一點。

可朝中文官的反應、皇帝的來訪,包括項葉的回應,都讓他又一次驚醒,船在海中,想要風平浪靜,不過痴人說夢。

他坐在堂上等項葉的時候,不禁低落自嘲,項問的死明明已經為此證明,他卻依然魂飄荒野,好似從未清醒。

生命中的很多事情皆是如此,它往往先飾著凶神惡煞的皮站在門外,重力敲扣,初次踫見,你無知地驟然驚恐,被拆得線裹繩斷。後來,它披上放低你戒心的那潔白的衣席卷而來,你憑著本能雜白的純和薄黑的蠢,以第二次成長為碼,換來一張鼻青臉腫。過些時日,你半偽的無情和殘忍遍傳四街,已能和它的駭人媲美,它又聰慧地隱進人堆之中,和零星幾個惡徒一起,挽著無數個過去的你,再次把你踩倒在地。遍體的缺口終學會連合,不再消失,而是成為一種佐證。最後,你以無所謂哪種的形式,或是運轉軸里固定擦火的那道,平靜地嘶吼著,將它打倒。哪怕,它已經改頭換面成了,某種你內心最隱秘渴望的樣子。

項葉來了,岩絕叫她坐下,給她遞了杯水,項葉接過來,卻沒有喝。

岩絕說︰「葉葉,在京城的日子,可還習慣?」

項葉淡淡地回︰「一切還好,比預想的差好一點,比幻想的美少幾分。」

岩絕還沒接話,項葉又說︰「這不是說你做的不好,只是世事的尋常規律。」

岩絕寬慰地一笑,和她說︰「你喜歡什麼,和爹爹說,爹爹會盡力去找。」

項葉的表情嚴肅了些,和他說︰「情分靠時間積澱,威嚴靠言行樹立。若依賴金銀堆砌,便總有隨金銀而去的一天。縱一生辛苦維持住了金銀,到最後也不過落得一身庸俗而已。我知你所累,但切忌不要再繼續了。木騎用新鮮的皮毛續著,我都不忍細想。花草本自然最美,木雕也是工藝,又何須奇珍異寶拖其落泥。我喜愛新奇,但只愛價品相合的東西,往後真要送,送些落難的古琴譜,便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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