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是什麼?
在傳聞里,高貴是會令人自慚形穢的教養,是無所不知的睿智,是用之不竭的財富,是頂天立地的權勢,又或者是與生俱來的身份……
總之,高貴是上流社會的全部追求,這曾是艾米麗小姐對于整個世界的認知。
然後她遇上了齊格菲,認知頃刻崩塌。
高貴是什麼?
平靜如潭,溫柔如水,目空一切,不怒自威。
他站在那,天地便以他為中心發散,他說出話,心中絕不會有頂撞的邪念。
他是唯一,是中心,是上帝行走在人間的代言,是古往今來一切善與美的集合。
他才是高貴。
艾米麗小姐的心髒不爭氣地亂跳,小臉不爭氣地潮紅,靈魂不爭氣地飄飛飄遠,在天地的盡頭向下俯瞰,依然只有唯一的畫面。
齊格菲摟著她。
所謂紳士,明明正不得體地摟著初次見面的女士腰肢,艾米麗小姐能感受到的卻只是高潔的支撐和依靠,不參雜半分男與女的邪念。
他就這樣把她帶出了危險的對峙區,不緊不慢又回到了他起發的草坡末端。
腳步一停,艾米麗小姐神魂榮歸,什麼羞澀、矜持、彷徨,各種各樣的情緒塞得她滿滿當當。
「納……納爾洛先生……」
亞查林含著笑點頭回應︰「我唐突了麼,艾妮?不該就這樣抱著你吧?」
「不……不是……」
「那是喜歡麼?還是受了驚嚇,渾身無力?我不會放開的,你也可以靠著我。」
艾米麗小姐羞得滿臉通紅︰「不……也不是……」
亞查林透出了然,一伸手,捉住艾米麗小姐攥緊的拳頭,輕輕覆在攬腰的手上。
「這樣吧,艾妮。我把決定權交給你,等腿腳恢復了力氣,你不用告訴我,好不好?」
多溫柔的人吶!
艾米麗小姐感到自己的神魂又一次飄了起來,身體徹底失去了掌握,自顧自頷首點頭,還從喉嚨深處輕輕擠出了「嗯」的一聲。
我究竟在嗯什麼呀!
害臊的小姐心猿意馬,全然沒注意亞查林已經移開了視線,臉上的表情也從溫柔,轉瞬莊嚴。
「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名譽是他們靈魂里最切身的珍寶。」
他像傳道般朗聲宣告,身形如標槍一般,那不容褻瀆的威嚴沖天而起,一下便把艾米麗小姐震回了現實當中。
「誰若偷竊了我的錢囊,他不過是偷竊到一些廢物,一些虛無的幻質。它們從我的手里轉到他的手里,也曾做過千萬人的奴隸。」
「可誰偷了我的名譽去,那麼他雖然並不因此富足,我卻會因為失去它,而成為赤貧了。」
「軍官先生,誣我為盜是你的罪。愚蠢的罪或可得赦,誹謗與妒嫉無從輕饒!」
「代價!」
亞查林一聲高喊,看了半天戲的洛林鏘一聲抽出了腰上的長刀。
「你是獨自承擔代價,與我的護衛首領賭斗性命,還是像個懦夫般藏進人群,讓這些無能的軍士為你赴亡?」
「選擇!」他用最強的停頓終結了發言。
「選擇!」洛林咬住音,現場教學。
「選擇!」一群根本不會說法語的護衛們現學現賣,聲振寰宇。
齊爾內德的臉色鐵青。
他是一個驕傲的男人,也是個優秀的軍人,無論是情場還是戰場都不曾遭遇過敗績,可這一次,他似乎已經注定將一敗涂地。
為什麼?
他想不明白。
在死亡的威脅下,他的頭腦並沒有變得更加敏銳,他至今不清楚事態何以會發展至此,也不知道如何不失體面地進行補救,甚至連現在是夢是真都不能百分百地確定……
或許等鉛彈穿進了胸口,他就會大叫一聲從某個閨秀的床上驚坐起來,就像每一場噩夢的收尾一樣?
死亡……就是夢的終點?
齊爾內德毫無征兆地傻笑起來,越笑越激烈,越笑越大聲。
就在快要笑斷氣的當口,他突然听到艾米麗小姐怯怯懦懦的聲音。
「饒……饒恕。」
「嗯?」亞查林和齊爾內德同時驚疑。
「饒恕……納爾洛先生。」艾米麗小姐把自己埋進亞查林的胸膛,鼓足勇氣,輕聲懇求,「艦長先生冒犯了您,您有無數處死他的理由。但是……但他是我父親的貴客,今夜家中要為他舉辦歡迎宴。若他死在這兒……」
「沒想到……」亞查林拿捏著表情猶豫了片刻,「要是他死了,你會被父親責怪吧?」
「是……」
「既然如此……艾妮,你餓了麼?」
「那些水兵射不中海鳥,莽撞的艦長又不願吃面包……」
「可憐的孩子。」亞查林松開艾米麗小姐的腰,扶住雙肩,隔著面紗在她額頭輕輕一吻,「那就在我這吃吧,雖然只有些簡陋的菜式,但至少酒還不錯。」
艾米麗小姐迷糊地眨了眨眼楮︰「納爾洛先生,關于艦長先生的罪……」
「少校也請一起用餐吧。」亞查林雲淡風輕地笑了笑,突然親昵地刮了下艾米麗小姐的鼻尖,「主派天使救贖于你,只盼你能學會虔誠。」
……
日落月升,轉眼入夜。
勒洛蘭人聲鼎沸,華貴的馬車川流不息,往日難得一見的貴人們三五成群地穿越過街巷,齊齊驅往同一個地方。
今夜,地區議長普里奧爵士將在自己家里為防衛艦隊護衛艦艦長齊爾內德少校舉辦正式的迎新晚宴。
這是一場盛世。
宴會的主人普里奧爵士是勒洛蘭的第一富豪,家族掌握著鎮上最肥沃的三座種植園,總面積兩千余畝,豢養黑奴超過一千人。
宴會的客人是以英俊和風流揚名整個加勒比的海軍俊杰,不僅人氣無雙,還是整個法蘭西殖民艦隊綜合評價數一數二的年輕軍官。
勒洛蘭地處于大西洋畔,鎮上紳士對防衛艦隊仰仗頗多,所以這場宴會意義非凡,無論是主人還是客人,但凡和其中一方的關系能夠更進一步,對當地名流而言,都是社交場上不折不扣的巨大勝利。
更何況,圈內流傳今夜還是一個更尊貴的大人物在勒洛蘭的宴會首秀。
雖然因為安全和其他方方面面的原因,那位推掉了主賓的地位,也會隱藏起真實的身份,但正因如此,名流們才興奮。
知道那位存在的人鳳毛麟角,知道他由何人相陪,能夠在茫茫宴會中把他找出來的人更是百中無一,一但成功,或許就意味著一場持續整夜的獨佔式社交。
這段經歷能為家族創造多少利潤?
紳士們激動地想著,暢談著,歡笑著,期待著,宴會的氣氛在真正開場之前就已經攀上了第一個高潮……
另一邊,宅邸內。
艾米麗小姐穿著米黃色的鯨骨束衣,托著下巴,在寬大的梳妝台前怔怔發愣。
普里奧夫人和她的姐姐聯袂而至,歡聲笑語尚未入門就已經傳得清清楚楚。
「艾妮,讓我們看看今夜的女主角有多麼美艷動人?」
艾米麗小姐茫然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又把脖子扭回來,深深地嘆了口氣。
夫人不由愣了一下︰「艾妮,听說從今天狩獵回來你就有些魂不守舍,難道……狩獵不順利?」
「不,母親,今天是我一生中最棒的約會。」
「最棒?」大姐露出了然的笑意,「母親,看來艾妮戀愛了!」
「是戀愛了麼?」普里奧夫人興奮得難以自己,「果然,果然,齊爾內德艦長果然像傳聞般溫柔體貼,明明才是第一次見面,居然就讓艾妮墜入了愛河!」
「艦長?」艾米麗小姐回憶起白天齊爾內德的拙劣表現,無趣地撅了撅嘴,「他不錯,大概,內陸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大概抵擋不了他的魅力。」
夫人和大姐這才听出了不妥。
「怎麼?今天的約會還有第三個人?」
「我們只是湊巧遇到……」艾米麗小姐陷入到幸福的追憶當中,「他是來勒洛蘭拜訪長輩的,今天踫巧也去了灘涂,又因為機緣巧合,邀請我和艦長享用了簡陋的中餐。」
「啊!簡陋是他說的,明明奢華得過份。有現場烹制的正宗法式料理,簡化成九道的用餐順序,和父親款待貴賓一般無二。母親,原來正宗的法餐有十三道麼?」
普里奧夫人蹙眉想了半天︰「我似乎听閨蜜說過,只有最講究的貴族還保留著十三道餐的習慣。主要是能夠烹制正宗法餐的廚師太少了,整個馬提尼克也只有幾位,大多集中在法蘭西堡……」
「怪不得,他不太滿意呢,雖然一直都表現得很溫和,但他整整說了三次簡陋,還說只有餐酒尚算不錯。」
「什麼餐酒?」
「利口酒是現調的,香檳是黑皮諾,干紅是波爾圖……母親,您知道麼?原來路易十四時期的波爾圖口感才是最好的,但很可惜,我們今天只有路易十三。幸好香檳是十五時期的頂極酒,若非如此,他會自責得更厲害。」
艾米麗小姐無心地拋出一個個炸彈,夫人听得連連乍舌,大姐在一旁早已經呆若木雞。
「你剛才說,這是一頓郊游的簡餐?」
「是啊,新鮮采摘,現場烤制的漿果面包真美味,無糖的鮮醬和家里的果醬完全不一樣呢!」
「他……艾妮,你知道他……那位的名諱麼?」
「納爾洛先生?他說自己叫齊格菲,真是美麗的名字,美麗,而且高貴。」
「齊格菲.納爾洛……齊格.馮.納爾洛……」夫人深吸一口氣,「艾妮,我要跟你說一個秘密,關于今晚宴會真正的主賓……」